问道之远(303)

作者:我怀

当时还笑半世老叟,但普通人的一生又有几个十年,也许等他下回再想起这首诗,已五十老叟不止了。

阿一回过头,看到道长坐在离他不远的蒲团上,阖眼打坐,像是沉入坐忘之境许久了。每到这时,他终于可以不必顾忌地将视线放在他身上。

那么一个遗世独立的人,如山间松,背脊总是风姿自然地直成一条一丝不苟的线。又如石上泉,冷冷透透地独坐着,似乎一眼便能穿透那空净的泉水,望清石底的光影。

但水是一手捧不起来,光影也一手又摸不着。

道长容颜与体态似乎亘古不变。随着年岁的增加,阿一愈发能看见他们之间那些不可逾越的东西,譬如时间,譬如未来,譬如人生路。

这一方游离世外的孤岛上的世界,因此显得格外清净。

断绝的书信,延迟的信息,给人一种真的隔离尘世的错觉。四季不变的炎暑让时间也显得漫长,长到阿一以为,和道长在一起度过这样的一辈子,已是他前生后世最满足的了。

除了中书的公文,每几月随海潮一起造访这方小世界的,还有远在京师的郑允珏寄来的书信。

允珏兄送来了很多公文上不会有的消息,比如柳相之女——那位曾远来梧州见他一面的柳姑娘,三月嫁与淳王为妻。

这位淳王乃淮王之弟,虽然并非同母所出,却在一众皇子之中与淮王最为交好。兄弟二人感情远胜一般人家子弟,这在皇室之中是极为罕见的。

这期间,其实还有一桩可供京城百姓茶余饭后八卦的秘辛:柳相原本相中的女婿,是最受陛下看重的淮王。今上也有意将柳氏女赐嫁皇子,可淮王对柳家小姐无意,婚事便误打误撞落到淳王头上。

哥哥没娶亲,弟弟便先有了王妃,确实是桩趣闻。

允珏兄其后抱怨,自家祖父凑了人淳王大婚的热闹,便来操心他的亲事,三天两头催婚。弄得他不堪其扰,只好躲回六部衙门,夜里估摸着他祖父睡了才敢回家。

淮王倒是有胆识。郑允珏说,就是不晓得淮王要将婚事拖到什么时候。反正他已想好说辞,就拿淮王当令箭,他祖父一提起,他便说人淮王都不急他急什么,等淮王成了亲他再成也不迟。如此,他祖父也哑口无言了。

关于舟遥兄下回又调往何地这事,郑允珏也摸不着头脑。他不在吏部当差,眼下尚在户部混资历,也没资格进政事堂,不了解几位宰执的心思,更不懂今上的态度。

——这个「不懂」源于,郑允珏本以为舟遥兄不必想出头之日了,可淮王却有意无意向他透漏,他父皇在几次听学士们讲学后,曾主动提起云舟遥来。言语间大有夸赏之意。

按淮王的猜测是说,舟遥兄那几篇忤逆圣意的文章,表面言辞激烈,实际并没针对皇帝与贵妃的感情//事,也没正义凛然地评判过这种感情是对是错,而是集中于皇帝耽于感情、牵涉外界的不良后果。

正如「贵妃之错,不在贵妃」一句。

倒是阿一自己都意外,他说错不在贵妃,就是想说错在皇帝呀。皇帝居然还赞赏?

但他的本意也的确如此。感情的对错外人说不上,管你喜欢男的女的,专不专一溺不溺爱,但作为皇帝,拿私人的感情牵扯上天下千万百姓的生死,那就是弥天大错了。

就像历史上的齐二世。

这是云舟遥同情、却也殊为不屑的一类人。

很奇妙的是,他的确同情这位史书上大名鼎鼎的昏君。

年少读史时,读到这些段落便觉得格外熟悉,亲身经历过一样。指尖触摸着那些冷冰冰的文字,甚至与那位昏君共情,落下泪来。

除此以外,不屑也是真实的。

既然做了皇帝,再多不容易再多小委屈,你也得担起这份海晏河清的重量来不是吗?不然比你更不容易的那些人怎么办?

他们可不是户部公文、史官笔下冰冷的数字。这个皇帝,这个时代,他们可没得挑。

人是一个个活的,日子也是一天天过的。

每天夕阳沉下西山后,他下了官衙,去私塾接过吹盏,便会牵着她手,任她一路活蹦乱跳、叽叽喳喳地分享学堂趣事,偶尔给小丫头买上几包零嘴(虽然大多进了他的嘴)。

一路各色士民与他打招呼,一一应了,杵在路口再稍等等,道长便披着暮色从城门那儿走来了。

这父女俩同时为琼州岛的小妖小怪们默哀一瞬,用道长零工挣来的银子加几个菜,当晚又多干了几碗饭。

人生本就是起起落落落,阿一习以为常,再未想过三年任满后调任何地的事。

却不想仅仅知琼州一年半,一道紧急公文便搭着惊涛骇浪自中书寄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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