问道之远(302)
他稍顿,脸一半落在树荫下,在阴影里沉默着,一半落在暮光中,昳丽惊人。
“而我,一定会先他而死。这样说来,最自私的反倒是我。”
吹盏轻轻抬头看他:“我不懂……”
“我只是一个贪生怕死的凡人。”他也缓和了语气,逗趣般说,“或许,只有在死前,或者以为自己快死了,才有不顾一切的勇气吧。”他想到了狱中那个吻,那一次胆大至极。
“除此以外,”他垂下眼,字斟句酌道,“我很珍惜,我眼下所拥有的一切。”
爹爹去忙活晚饭,在后头喊道,让吹盏去巷口看看道长还有多久回来。吹盏乖乖去了,方一开门,才发现墙外梨树下,道长便站在那片浓荫里,见她推门,静静地望过来。
她霎时怔住。
那双不皂色的眼眸深深,自深渊中望来一般。那深渊中,间或大风一般,刮过一些不知名的深沉复杂的情愫,而后沉寂于渊底,积成一地灰。
而那玄衣道长,自那浓荫下,不知立了许久。
也不知,听到多少。
作者有话说:
《论各类人对阿一的评价》
问:阿一是个什么样的人?
大师兄:完美。
郑允珏:好兄弟。
叶九七:是个好人。
吹盏:爹爹虽然懒惰,却实在美丽。
步九八:翻译一下,除了脸啥也不是。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孤独不在荒野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青杬、kkk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07章 人间客|七
——
水声哗哗自耳边流过, 海潮从海天相接处翻滚而来,重重拍在岩石上, 瞬间碎成一地零散的水珠。
残余的潮尖舔舐那亘古的岩, 缱绻又不甘地退下。
就如离岸的船,即使被抛下海中,仍贪恋陆地的怀抱, 缱绻着随海波迂回。却又被离岸的潮再打进海中, 没入那无边无尽的水天一色。
阿一以前是不以为自己会晕船的。幼时他便搭船流浪过各地,坐船便像吃饭似的习以为常, 如今却还是低估了海浪的惊险。
晕头转向间, 只能趴在抱元子的膝上,将所有的难受埋进那一膝温暖之间。那温暖, 足以将缺失的包容重新纳入他怀中。什么抛弃,什么流放,都可以不记得了。
眼睛里只看得到窗外一阵阵掠过的海鸟,闻到海水的咸湿气,与道长身上属于道观熏香的气味混合在一起。
抱元子的手落在他鬓边, 一下一下,似有若无地抚他长发。他轻轻闭上眼, 听见房间外头, 格外有精神的小丫头吹盏与船公们搭话。一个船公说:“这点风浪算什么, 这还是海峡内,风平浪静得很, 去了外头才真正晓得大海多厉害呢!”
梧州三年任满后, 再调他地, 梧州百姓沿途相送, 乡亲父老多是泪流满面, 说要为他立生祠纪念他的恩德。
难得的好官一去不回,又不知几个百年才能再盼来一个。他无力安慰,只能一声声劝他们回去。
他们的前途是迷茫的,他的前途也同样。阿一晚饭时曾笑着道长打趣,说是应该再往南去。
道长便点头,没什么情绪地说,那便去吧。
旨意便下来了,却南到跨了海,遣他去往另一片荒凉炎热未知之地。调任琼州,知琼州军州事。
偏是偏到极点,好处却也显而易见。官升了,管辖的地界也大了不止一圈。
比之梧州,琼州城的官衙简直破得可以。上任前,阿一还专门去拜访了他的前任们一趟——官衙后头的坟地,埋了古今不知多少病死途中或任上的官吏。登科时那一腔志气热血,又有多少困死在这海外之外、山外之山的地儿呢?
修修补补过官衙,便又开始坐公堂。
阿一其实过得很闲适自在。梧州百姓极纯朴,他以为那便是底了,没想到人外有人,琼州人的纯朴又可再下一个台阶。
他去各县乡巡查农耕吏治时,百姓们问都不问,见他穿着官服埋头便跪。阿一向来同任何人都没距离,亲切地托年长者起来闲谈,一来二去,他们也打开话头,不过一个时辰,阿一便将本地风俗了如指掌。
再过个半年,旁人再同他搭话,他一开口便已是浑然天成的本地方言了。
夜色四伏时,在案前伏首公务,如水的月光柔柔地淌至他笔尖,阿一抬起眼皮。此情此景,竟与当年解试时的月夜重叠。
窗外的月,虽不再是城东南玄微神君观的铁塔上的月,只是将归于西山头的一弯上弦月,但认真说来,其实也是同一轮月。
这时,他又想起隔壁考房允珏兄作的那首打油诗了。
——与君共饮,销得人间半世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