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阙韶华+番外(318)
到得宫里殷勤一番,情况倒也摸了个七七八八,此刻听到天宜帝的话,但觉久未如此畅怀,不胜幸灾乐祸,面上却正色说道:“父皇,儿臣也曾随太傅读史,自古至今还未曾与闻有哪个刺客是被人打晕了送进宫中的。这套说辞也不知是如何编出,犯下滔天大罪还想欺君罔上,真真罪加一等。”言语间已将贼人升为刺客,他本来还可发挥更多,但不免要得罪李平澜,故此极力约束,转而笑道:“关绫其人,儿臣也曾有所耳闻,据说年龄虽轻却轻功了得,大皇兄十分看重。倘若真是被仇家擒住,自然非打即杀,岂会完好无损地放走?他被袁副统领抓获时还活蹦乱跳,可见必是说谎。”
“一个十六七岁的少年人怎会有这等心机,看来朕还是低估了大皇子的本事啊。”天宜帝冷笑道。
“启禀陛下,”李平澜看了安王一眼,他被北辽调虎离山,不迟不早拖在城外,再听到洛君平含沙射影,心中已然愠怒,但神情仍是一贯地平淡,“那少年不似说谎,臣与袁副统领参议,此中恐有别情。”
适才单独询问,关绫极为警惕,若非担心静王的处境又识得自己,什么也不会说的。
他回禀前已做了准备,从袖中取出另一份手书,乃是袁旭升对当时情形的分析:“御林卫以陛下安全为己任,不能轻纵疑点,更不可任由宵小利用,愿请陛下下旨彻查,臣当令真相水落石出。”
天宜帝拿在手中看时,上面详述御林卫如何被引到偏殿,发现关绫,进而拿获,黑衣人又是怎样刻意大喝,继而独自逃逸,逐一提出疑点。他一目十行看罢,顺手搁在一边。本欲让李平澜将静王的罪名坐实,不料御林卫的判断竟然与自己意图相左,他本就一腔邪火,现下更增不快,沉沉说道:“纵有疑点,并无实据,若然照此说法,那关绫无知无觉,怎生进得了重华宫?黑衣人又何以对宫中地形了如指掌,朕养了许多御林卫原来是吃白饭的?李统领给朕看这些,是想为大皇子作保么?”
词语已有诛心的意味,以他对李平澜的倚重程度,极少说这样重的话。
“陛下言重,臣不过旁观者清,据实回奏。”李平澜的神色毫无波动,停了一会儿,才淡淡说道,“静王殿下为国筹谋,确是树敌不少,北辽已恨他入骨。他所能倚靠的无非是陛下的信任,一朝见疑,便是命在旦夕。望陛下三思。”
天宜帝不防他会这般说,李平澜从不多言,一旦开口,分量尤重。他心里涌上一阵怪异的不适,就如早上听到袁旭升的禀报,洛湮华即使再想要解药,何必不迟不早赶在今日?如今连回旋的时间都没有,果然是命在顷刻。
他用指节扣着书案,然而内心那股邪火却无法平息,连自己一时也弄不清楚,何以如此激怒。或许是时隔多年,宫里又一次进了刺客,再次与北辽、皇长子联系在一起。
自从洛湮华饮下碧海澄心,他本已略略平息对琅環皇后的记恨,以及长久以来盘踞心头的复杂情绪,而今却随着一句“解药”再次变得沸腾。
时光流逝,往事淡去,最后一次见到江璧瑶的情景仍会不受控制地回到脑海。
从少年夫妻一路扶持走来,自己唯一的皇后,并不是渐行渐远终至离心,而是从一开始便已背叛,在骗局中相处了近二十年,这份屈辱足以令山河变色、血流漂杵。
那一刻,皇后的眼睛里已经看不到痛苦或悲哀,仿佛曾经的泪水、挣扎、期待都从未存在,余下的唯有自持与高傲。是她生命里最后的保留,即使一败涂地、万劫不复,仍要选择那可笑的尊严。昔日明若秋水的眼瞳已失去了光彩,然而漠然对视之际,找不到任何忏悔或羞愧的痕迹,反而像是在怜悯。
皇帝冷笑,做出了这等事的女子,有何尊严可言?
再之后,无声对峙终归化作了求恳,那是为了她的孩子,本来几乎注定要继承禹周大统的洛深华。二十载悉心扶持、倾力付出,所想所为并不是身为太子、帝王的自己,她当然愿意殚精竭虑、日夜操劳,只因这大好江山终有一日要归属于洛深华,那个根本不该姓洛的孽种。
午夜梦回,当往事浮上心头,忌恨的怒火、被欺骗的愤恨依旧炽烈,但皇帝已渐渐意识到,自己同时也在庆幸。查知皇后不忠的时候,洛深华才十七岁,一无所知、措手不及,还没有足够的能力与自己对抗,再晚几年,根深叶茂,他不确定仍能胜券在握。
一晃十年已过,皇帝倏然惊觉,尽管静王洛湮华犹如一泓静水,柔和的光华仍会灼痛自己的眼睛,多年压制,依旧叶茂枝繁。琅環既然能起到巨大的助力,就能带来更大的威胁,唯一足以制约静王的,只有他身上每月发作的奇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