汴京梦话+番外(254)
这份劄子让旧党哑口无言,于是朝廷暂且接受了章惇的意见,置详定役法所检阅役法缺失。
司马光带病上书,坚决要求废募役法,旧党唯命是从,又依原诏实行。
于是便发生了载入史册的一幕。
章惇与司马光等同列在太皇太后帘前愤然争辩,并爆出“他日安能奉陪吃剑”的惊人之语,把高太皇太后吓得花容失色。
台谏官立刻抓住机会,弹劾章惇佻薄险悍、强愎慢上、廉隅不修、无大臣体,于帘前争役法,辞气不逊、凌上侮下、败群乱众,“中外闻之,无不骇愕”。
把章惇喷得体无完肤,唾沫星子几将其淹死。
要说章惇怼上司也不是头一回了,赵顼在位时,因某回陕西用兵失利,原欲处斩一人,宰相蔡确劝皇帝,我朝没有杀士大夫的先例,不愿让赵顼担此恶名。赵顼思考后道,那便刺配流放罢。章惇道,那还不如杀了他。
赵顼问原因,章惇道:士可杀,不可辱。
赵顼愤怒了:快意事竟一件也做不得吗?
章惇道:如此快意事,不做也好!
对皇帝尚如此直言,对旧党就更不客气了,此前司马光丧心病狂地欲将熙河开边时将士浴血打下的土地拱手归还西夏,章惇气得骂司马光“村夫子”。
去岁末,旧党违反程序将党羽安排进台谏,章惇向高太后抨击此事,旧党遂以“语涉轻侮”太后、“用心不忠”等风闻之言将他指为奸臣。
如今章惇还没认怂。
没认怂的结果是,二月,章惇罢政,出知汝州。
十月改任杭州,又被旧党认为“不当移任大郡”,复任汝州,反复折腾之下,为免遭更大迫害,章惇自请罢职,以迎养父亲为由闲居苏州。
苏州距离江宁不远,元祐二年四月,章惇去了江宁一趟。
去岁王安石逝世时,正当旧党得势,门生故吏俱怕受到牵连,没人敢往吊唁。
得知王安石死讯,远在京师的司马光给吕公著写信,“介甫文章节义过人处甚多,但性不晓事,以至于此。今不幸谢世,反复之徒必诋毁百端”,建议朝廷“优以厚礼”,以振浮薄之风。
这便是司马光君子的一面,也是其对王安石最后的仁慈。
罢相以后,据说王安石绝口不谈政事,甚至厌恶客人在他面前提起任何有关朝政之事,又于江宁城东门外辟了座园林,命名“半山园”,自此隐居山林,过着如隐士般的生活。
那位对他有着“卵翼之恩,父师之义”的王安石,曾评价他“吏文粗疏,然有机略,胜王韶”的王相公,罢相之后寄情山水田园,写下的诗句精致漂亮,是他这辈子也赶不及的。
章惇性格高傲,未尝服人,却是真心实意佩服王安石。
他去了趟半山园,这处王安石经营居住数年,后捐为佛寺,由赵顼命名为“报宁寺”的地方。
庐舍竹斋,草木花圃,一切陈设再简单不过,与文彦博、富弼等旧宰相在洛阳辟的精雅园林却是无法相比,料来王安石也不在意。
池里锦鱼跳跃,枝头黄鹂啼啭,放眼望去,满目杏花开得缤纷绚烂。
章惇从园里出来,意外见到王雱。
两人皆有些怔,最终还是王雱先喊了句:“......子厚叔父。”
坐下闲聊,章惇问他近些年在做甚么,王雱道:“读书,著文。”
“怎不考功名?”
“如今的朝堂,进去又能做何。”
章惇顿了顿,正欲替他爹教育他一番,王雱率先笑道:“玩笑罢了,考还是要考的,做官为的是百姓,不是意气,况我爹希望我考取功名,为国效力,我自要完成他的心愿。”
章惇拍拍他背:“好贤侄。”
王雱末了又添一句:“若考得不顺心意,大不了还可效仿子厚叔父,弃了敕诰而走。”
他说这话时眉眼里透出一股不羁之气,青衫挂在瘦长身骨上,洒落隽秀,极是出尘不凡。
这小子,尽挑着爹娘的优点在长了。
与王雱分别后,随意进了座茶肆歇息,里头说书人正讲段子,仔细一听,竟还是他熟悉之人的段子。
“这王相公与苏学士虽政见不合,然皆为君子,既是君子,哪还有隔夜仇呢,这不,苏学士途经此地,便特意前来拜望赋闲于此的王相公。”
“要说王相公与苏学士之间还是有着不少共通点,譬如,两人皆为重情重义之人。”
章惇喝着茶,眸子一瞬不瞬盯着说书人。
“......王公与苏公对发妻用情孰深,却是难说。”
“苏公自丧妻,虽复娶,然十年不相忘,作江城子悼之,王公无诗词流世,而晚年遍载杏树,终身不复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