汴京梦话+番外(253)
这回他清晰地感受到,自己又在做梦。
梦里交错的身影和声音,俱是所他熟悉的。
「方今治,当何先?」坐在殿上的青年问他。
「卿可在朕身侧,共同完成此愿。」
「介甫兄胸襟坦荡,霁月光风,非光所能比拟,」文士叹息,「往后,必不再作此矫情姿态。」
身着白色襦裳的男子温温一笑,笑里几多怅然,「这世上坚信我能够金榜题名者,惟有三人,一为欧阳公,二为介甫......」
「......介甫又要认为我迂阔了。」
熟悉的人影消失于一片茫茫白雾,王安石伫立其间,因着朦胧的视野微略蹙眉,过了未久,自白雾里传来年轻女子的交谈声,欢笑盈耳。
视线逐渐清晰,他看到一间明亮的教室,四名女子或坐或立,颜色愉悦地谈话,背后是巨大透明的玻璃窗——如果他能道出“玻璃窗”这个称谓的话——窗后大片湛蓝的天幕。
“那我们先走了,念念。”
三名女子挎着包向坐在画板前的女子摇手道别,而后穿过他,先后出了画室。
室内归于寂静,惟剩座中女子一人。
她提笔欲作画,似感觉到甚么,视线转向王安石伫立之处,眸底映出一抹修长的绯色官袍。
两人相视,她眨了眨眼,并未因他的衣着而奇怪,却是目露茫然:
“......先生,您是?”
贴于墙壁的镜面照出他们彼此的模样。
二十一岁的欧阳念,见到三十岁的王安石。
启唇颇为费力,可王安石听清自己说了甚么,他说:“你忘了。”
明亮眸底一瞬怔忡。
纵使相逢应不识。
王安石从未如此怨恨过写下诗句的那人。倘使他真的释怀了,为何心境还停留于年轻的自己。
“对不起,我......”她面上闪过懊悔,自座中慌忙站起,“你别难过。”
他表现出的样子是难过么,王安石无法看到自己的面容,却因她倾身而来的姿势微微动摇。
可她还未碰到他,便化作一阵轻雾消失无踪。
够了。王安石道。
如若再来一遍,熙宁年间,汴京不会有王安石,她想去何处,我便陪她去何处,她想做甚么,我便陪她做甚么。
世上从无后悔药,令他惊讶的是,他竟后悔至此。
“愿为五陵轻薄儿,生在贞观开元时。
斗鸡走犬过一生,天地安危两不知。”
忽地一道声音念着,欧阳芾拾起桌上诗句,苦恼笑道,“这样伤心么?”
她走上来,“介卿不诚实,再来一遍,我们仍会走上相同的道路。”
她吻上他的唇角,同时拭去他面庞泪痕。
原来她倾身而来,是想为他拭泪。
永忆江湖归白发,欲回天地入扁舟。
七夕灯花下,他们各自许愿。
——愿历史善待他。
——愿此间事了,与她携手归老。
他们的愿望,到底一个也未实现。
清泪淌落,他尝到苦涩的滋味,而今这苦涩俱被她吻落,终于不再只属于他一人。
元祐初年四月,王安石长辞于钟山。
第86章 番外二
元祐初年的朝堂,波涛汹涌又一片死寂。
新帝登基,太皇太后高氏打着“以母改子”的旗号,欲把自己儿子和王安石之前创立的新法悉数废除,并把昔日旧党魁首司马光从洛阳召了回来。
司马光成为宰相,得太皇太后支持,先于去岁末废了保甲、方田、市易诸法,今岁初又□□苗法,目前正欲下令罢废募役法。
大家都知募役法实际是有好处的,但旧党得势,司马光固执不听人劝,硬要恢复原来的差役法,连苏轼都气得直称其为“司马牛”。
二月十八,一个人独自站了出来。
上了篇洋洋洒洒四千多字的《驳司马光劄子奏》,把司马光之前几封劄子中错误、不合理、自相矛盾之处一一指出,逐条驳斥。
大家都认为这个人失心疯了。
这个人就是章惇。
谁也没料到章惇会在此时站出来,旧党掌权后,半年之间已将新党老臣罢黜得人丁凋零,章惇自己也正被满朝文武弹劾,几快被骂成筛子。
但他依旧选择公开和司马光唱反调,端的是将个人进退安危置之度外的态度,不为别的,只因他说得对。
司马光弱便弱在地方任职经验不足,上了台许多政令只求一味废除,丝毫不考虑实际情况,拿出的是“凡王安石赞成的我全反对”的气势,以文人论,司马光自是当之无愧的大家,然以治国论,未免过于夫子意气。
这样的他自然经不起具有丰富地方任职履历的章惇的批驳,章惇也毫不客气地揪住司马光短处,在劄子里秉笔直书,切论罢废募役法之不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