汴京梦话+番外(226)
“不许偷看。”欧阳芾牢牢护住信笺。
他已看到了。“白玉堂前一树梅,为谁零落为谁开。唯有春风最相惜,一年一度一归来。”欧阳棐不禁调侃,“看不出王相竟有如此多愁善感的一面,他常写这种矫情的诗给你么?”
“哪里矫情了,”欧阳芾驳道,“况此为集句诗,非他本人之意。”
“非本人之意?不见得罢,我倒觉他在委婉表达希望你回去之意。”欧阳棐道。
欧阳芾摩挲着信不答,她何尝不想回去,但......
屋内一阵剧烈咳嗽,两人立时进屋,伏在榻边与欧阳修顺背,又端了烧热的水递至唇边予他喝下。
入冬以来,欧阳修诸多旧疾并发,一病不起,请了郎中来看,却道回天乏力。
与欧阳芾等亲眷的悲伤相反,欧阳修本人似对生死已然看淡,甚还安慰他们:“人生一世,草木一秋,其为生虽异,而为死则同,一归于腐坏、澌尽、泯灭而已。”
欧阳芾含泪道:“才不是,叔父至少还有一百年寿命。”
欧阳修笑着笑着便又咳嗽起来,待气稍顺,抚了她的手背,让她将自己这一年新作的诗文拿来。
“这十首采桑子,我尚不及整理修订,之后便要你们......替我编纂整理。”
欧阳修撑起身子,拭了拭侄女面上泪痕,恍然发觉她已长得如此大了。
“莫哭,”他费力安慰道,“你爹爹将你托付与我,今已二十载,我也算可与他交代了。”
“雱儿还未长大,叔父急着交代做甚么,爹爹问起来,叔父也交代不了。”欧阳芾执着与他唱反调,“叔父只是生病了,待病好了,还可自己编纂诗文,我们编得定不如叔父心意。”
“二娘......”欧阳棐在身后唤她,大抵是觉应让爹爹安心为上。
“叔父好好喝药,待牡丹花开时便会病愈了,”欧阳芾轻轻顺着他的脊背,“我们一同去西湖赏花,我画牡丹给叔父看。”
“好,”欧阳修笑着,眉梢皱纹叠起,“二娘画的牡丹我最喜爱。”
他明白,欧阳芾最初学会画的便是牡丹,年幼的她画牡丹,只为讨他欢心而已。
幼子皆已成人,孙辈绕膝满堂,他当了无遗憾。
喝了药,欧阳修昏沉寐去,目里影影憧憧,似有人往返不休。
忽地一阵清风拂面,谁摇着他的身子将他唤醒。
“永叔,永叔。”
他混沌睁目,面前两位襕衫文士正弯低了腰向他探看,其中一人见他醒来,眉宇里几分无奈:“永叔还真潇洒,竟躲在此处偷闲。”
“师鲁?”他视向那位风神爽举,姿容焕发的文士,不由惊诧,“你不是——”
“甚么?”尹洙瞧他一脸发懵的神情,笑道,“永叔该不是睡糊涂了,连钱府君今日设下的牡丹宴也忘了干净罢。”
“永叔再不动身,筵席可要迟了,届时府君再教永叔作诗,我们可不帮你了。”另一文士含笑道。
“圣俞?”欧阳修观向梅尧臣清隽文雅的面庞,须臾,垂首望了眼自己身上的襕衫。
原来是一场梦。
“还不快些!”两名友人的身影已沿朱红回廊奔远,回首唤他。
“哎,等等我——”
他欲追上去,忽地有甚么落在他面颊。
「不要......」
是甚么。
「......不要离开我......」
他怔然抬手,沾了那湿意,盯着指尖看。
“永叔,再不快点要赶不上了。”
“哦!”他步履轻盈,提步追赶而去,与那道哀戚呼唤愈来愈远,直至消弭不见。
春风过尽,正是洛阳牡丹盛放时节,各色迎风摇曳,缤纷绚烂,身后传来续断轻扬的歌。
熙宁五年,欧阳修逝世于颍州。
第77章
“去岁各州府所收青苗钱共计三百万贯,免役钱一千八百七十二万贯,去除差役费用,所余免役钱约计一千二百四十八万贯......”
垂拱殿内,三司正为皇帝及两府宰执汇报财政收入情况,除王安石神色平静,略无波澜外,其余大臣或多或少面露惊诧之色。
赵顼听罢,微微满意颔首,又细问其中几则,三司皆一一详禀。
出了殿,两府各自回归办事堂,参知政事冯京落在后面,闻见前方两人交头接耳,一边步着一边低道:
“这新法积蓄之财竟如此丰厚,诸路州县收上来的钱怕是三五年也花不完了。”
“再怎么说,他王介甫在‘富国有方’上还是不负虚名的,无怪陛下对他言听计从,宠遇有加。”
“你小声些。”
“怕甚么,他不是又被陛下留着单独奏对了么,你还担心他听见。”
“......我在想,如此再推行数年,莫说稍富盈余,便是恢复太.祖时期的鼎盛景象,亦未尝不可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