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解契(209)
若是在往日,夜雪焕可以毫不犹豫地反唇相讥,可如今却没有了这个立场。此番南巡,蓝祈功不可没,而他却偏偏是楚后的棋子。
他就像是楚后种在云雀之内的一只蛊虫,利用云雀的养分成长壮大,时机一到便反噬寄体,回到他真正的饲主身边。可蓝祈毕竟不是那些没有思想、只会听从命令的蛊虫,所以他才会痛苦自责,觉得自己卑鄙肮脏,傲于自身的天分和能力,却卑于一直以来的所作所为。
这还是因为齐晏青认出了蓝祈,机缘巧合才让夜雪焕知晓了楚后这一手安排;而在他这些年的成长之中,又暗藏了多少他没能察觉的安排?
夜雪极说他也一直躲在楚后身后,他无法反驳,可那并非出于他自己的意愿,甚至都根本不知情,与夜雪极有着本质上的不同。
这句话本身也十分耐人寻味,说明他知晓蓝祈的身世背景;要么是在夜雪焕身边埋了眼线,要么他对当年楚后的计划全部知情,甚至本身就是直接的参与者。
若是前者,夜雪焕觉得完全情有可原;但若是后者,他就不得不再一次重新审视这位深藏不露的父皇了。
而目前看来,似乎后者的可能性还要更大一些。
这位帝王究竟有何所图?楚后又有何所图?
楚后的那件“非做不可”之事,又是什么?
无知往往使人无畏,而一知半解却反而最为可怖。当初无知无觉,活得没心没肺;如今窥得了冰山一角,却越想越觉得不寒而栗。
他站在御书房前神色阴沉地想了一会儿心思,手上又在不自觉地抠着扳指,抠得指甲都隐隐生疼。直到身边有人轻声唤他,才猛地回过神来。
——是南宫皇后宫里伺候的内侍,一直都在等他。
南宫皇后闺字雅瑜,生得人如其名,水润含情的桃花眼,色泽浅淡的樱桃唇,美玉一般端秀清雅,又因为常年缠绵病榻,眉眼之间略有愁容,别有一种楚楚动人的柔弱之美,一点也不像是个年近四十的妇人。
深宫之内的女人又有哪个会是省油的灯,直接派人在御书房门口堵截,大概也只有这位皇后娘娘能做得出来。
“雅母妃贵安。”
原则上说,皇后母仪天下,所有皇子都该喊她一声“母后”;但夜雪焕是楚后嫡子,是以一直未曾改口。
南宫雅瑜也不甚在意,随口道:“坐。”
声音清脆悦耳,带着些软糯的江东口音,娇而不媚,听得人恨不得连骨头都要酥上几分。
她倒不避讳,完全未做梳妆,一身素雅的鹅黄宫裙,甚至都未挽发髻,一头青丝只松松地编成长辫,蜿蜒盘绕至膝头;几绺额发落了下来,眉头上方两粒指甲盖大小的朱砂在其下若隐若现,红艳欲滴。
重央的官妇诰命多有此刺红,名为眉砂,取意“眉间心上”,象征夫妻恩爱,一旦点上便永不褪色,所用的染料极其昂贵,自然不是寻常人家用得起,某种程度上也可以说是权贵的专属。
点了眉砂便不可和离,更不能休妻,纳妾也要妻子同意,事实上是给了正室妻子不可动摇的地位。许多人为了仕途而迎娶高官之女,就必然会点眉砂;与其说是夫妻恩爱的象征,不如说是某种更为微妙的表态。当然也有真正因为恩爱而点眉砂的,但毕竟是少数。
放在皇室之中,自然没有哪个国丈敢让皇帝“表态”,但帝后恩爱和睦却是必须营造的气象。楚后当年亦有眉砂,她的强势有目共睹;后来南宫雅瑜成了皇后,这两粒眉砂更是发挥了最基础的作用,十年之中除了小楚妃以外,愣是没扩过一次后宫,坐实了她心胸狭窄、刻薄善妒的名声。
传言不尽真实,南宫雅瑜也不辩驳。天家之事,本就不可妄议,何况也根本说不清楚。
夜雪焕依言坐下,南宫雅瑜屏退左右,亲自取了茶盏,给他斟了一杯热茶。茶香淡雅甘甜,是江东最上品的白茉莉,杏色的茶汤中飘着一朵白嫩的小花,入口馥郁微带清苦,十分清心静气。
南宫雅瑜瞥了眼他眉间尚未散尽的燥意,轻笑道:“怎么,在你父皇那里受气了?”
夜雪焕微笑回道:“雅母妃此言差矣,儿臣岂敢与父皇置气,不过是受些教诲罢了。”
“这有何不能承认的。”南宫雅瑜依旧是一脸恬淡的笑意,神情似乎都有些漫不经心,“毕竟你父皇……就是个人渣。”
“……”
再是夜雪焕处变不惊,此时也差点一口茶喷到身上,狠狠地呛到了。南宫雅瑜难得见他狼狈,好笑地给他递了块丝帕。夜雪焕接过去,掩住口鼻咳了几声,才道:“雅母妃,咳……慎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