铜色森林(94)
欣愉回答:“已经十多年了,我那个时候八岁。”
也许是太过震动,程佩青怔在那里,半晌无话。他知道钟庆年年纪与他相仿,算到现在也不过四十五岁的样子,本以为是最近这两年的事。
欣愉也是一样无言,但耳边反反复复的却是父亲对赵淮原说的那一句,不是你的错。她几乎可以听到他未曾说出口的下一句,是我的错。父亲也许认为,叶少钧的逃脱,楼小琼挨的那一刀,以及那个在车上出生的婴儿,都是因为他。于是才有了后来的决定,他收养了那个婴儿,那个本该去死的孩子。在父亲过世之后,也许只有她知道那个孩子是谁了。
写字间里静默许久,程佩青才又道:“……那几年,他过得怎么样”
脑中仍是混乱的一片,欣愉木然地平铺直叙,把所有的事都说了。父亲被贬去做巡捕,做了很多年,后来放不下那件案子,向华探长低了头,又回去做侦探。以及最后的结局,父亲死了,华探长也死了。
程佩青愈加震动,摘下眼镜,拿在手里,反复擦拭着。
她这才想起来还有一件事,补上一问:“他那个时候知道您在宁波路申商储行,往那里寄过一封信,您收到过没有”
不出意外地,程佩青回过神来,重新戴上眼镜,摇了摇头说:“没有,我这些年一直几个地方跑……”
欣愉默然,真的就像她曾经想的那样,那封信根本没有寄到收件人的手里,丢了,不见了,结束了。而且就算寄到了又怎么样呢这是华界和租界当局都不能解决的问题,一个民间的银行家就更不可能了。叶少钧也许从一开始就搞懂了其中的利害,所以才一直在租界犯案。
“我那个时候就应该去看看他的,只是……”程佩青又道,但那句话却断在此处,再开口已经换了话题,他看着欣愉说,“我向虞经理问过你的情况,你放心,以后我会替你父亲照顾你,资助你读书……”
“谢谢,但是不用了,”欣愉婉拒,“我已经成年,学的就是银行一科,而且沪江本来就有勤工俭学的传统,能在此地做练习生,对我的学业没有妨碍,还有助益……”她知道自己说的只是浮在表面上的那些词句,掩盖着,掩盖着。
程佩青却当了真,看着她说:“你真的很好很好,让我想起你父亲。”
她不能再听下去,站起来说:“程先生,我还要……柜面上事情很多,我,对不起……”
话讲得零零碎碎,她转身退出去。程佩青有些意外,起身跟到门口。等在外面的虞经理也正用一种诧异的探究的眼神看着她,她努力克制情绪,又跟他们告辞,道谢,也不知谢的是什么,才终于回到柜面上。
接下去的那一整天,她默默做着手上的事情,不曾吃中饭,也不曾看见程先生出来,但一定已经走了。
挨到结束营业,她没有等沈有琪,也没留下来帮手整理,关帐锁了钞箱之后,独自一个人出了银行。
她在路上走着,无所谓到哪里去。曾经计划得密不透风的生活像是都破碎了,几点钟到何处,去做什么,全都已经毫无意义。她只是在路上走着,脑中尽是关于父亲的记忆。又或者说,并非都是记忆。她像是可以看到他的一生。
一个北方少年,小时候读过私塾,写得一手好字。后来逃难到上海,家里只剩下他一个人。凭着一副好身体,他被工部局警务处招了做巡捕。在戈登路训练站里受训,赛跑、负重、枪法,都是他拿第一。他身材高大不比锡克巡捕差,长相也体面。从训练站出来,他白天在马路上巡逻,夜里去外国人开的义塾读书。他做的笔录和报告都极其规整,捕房里的西人上司和通译都喜欢他。他们总把华捕看作原始人,懒惰油滑,而他是里面比较容易被教化的那一种。换句话说,他在捕房前途无量。
再后来,他遇到了那个照相馆里的女孩子。每次巡逻经过,总是看见她在店里忙,替客人梳头,画眉毛,或者手里拿个拨浪鼓,逗小孩子笑。她有一副特别温柔的眉眼。照相的孩子不曾笑起来,他倒先笑了,是许多年都不曾有过的纯粹的笑容。隔着橱窗玻璃,他朝她看,她也朝他看,两个人就这样认得了。他每天早上到她住的地方去等她,陪着她走去照相馆上班,等到夜里放工,再陪着她走回去。起初,两人一前一后,连句话都不好意思讲。慢慢地,才并肩而行,无话不谈。
于是,他们结了婚,努力攒着钱,造起一个小小的窝。两只箱子,一副桌椅,一张床,铺上朝阳格子床单。城市里不值一提的一小块地方,却是他们两个人的一切,过去,现在,未来,都装在那里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