铜色森林(93)
而军政府在发行军钞的过程中也是犯了错误的,比如财长通过所谓的朋友关系,从横滨正金银行借用了钞版。
案子到了这一步,其实两方面都已达成默契,侦探交报告结案,苦主不再追究,这件事就算过去了。
永远不要给上面出难题——这个官场上最基本的道理,他并非不懂,只是不能不觉得讽刺,因为眼前分明是一个革命胜利才刚组建的新政府,以及一家号称“开国第一”的银行。
他坐在那里良久,方才点头说:“我明白了,我今天就提交辞呈。”
“你……”上司一怔,而后看着他摇头。这一次,是真的不满意他的回答了。
程佩青记得,那一天是 1912 年 7 月 19 日,农历六月初六。外面刮着台风,雨几乎横着扫到人身上,他又是一身狼狈地去汇司捕房找钟庆年。
到了那里见着赵淮原,才知道晚了一步,钟庆年已经把华探长告到了警务处,上面直接把投告发了回了,说是由汇司捕房自行调查处理。这态度也是摆明了的,结果不言而喻。
程佩青担心钟庆年,赵淮原也心神不定,说:“上面现在要查抓捕那天的错漏,有同去的巡捕做坏,说是我在叶家门口说了阿哥家里人生孩子的事情,叫叶家的司机听见了,所以才有了后来的事情,让叶使诈跑了。”
程佩青听了却是一震,也许真的就是这样,楼小琼突然分娩和那个在雨夜早产的孩子并不是意外。不知道为什么,脑中忽又想起她在病房里疯癫的独白,女人是玩意儿,孩子是玩意儿,你们也是玩意儿,他什么都知道,什么都做得出来,谁都别想逃过去……
一直等到天黑下来,钟庆年才从审讯室里出来,双眼红得不像话,一身疲惫。
赵淮原先冲过去问:“阿哥,哪能办上头会不会开掉我”
“你放心,不是你的错,我会解决的……”钟庆年回答,已经看见程佩青站在走廊里,几句话就把赵淮原打发走了。
剩下他们两个人找了个僻静的地方讲话。程佩青把银行那方面的态度说了,以及自己辞职的决定。
钟庆年听着,也不意外,点了支烟,开了一线窗,默默抽着。
程佩青看着他,双肩沉下去,颓然的样子,也许这段时间都不曾好好休息过。他只觉傀怍,找了张纸留下电话号码,说:“如果上头为难你,有什么需要我作证的,你一定来找我。”
“好,谢谢你。”钟庆年回答。
“要是有什么我可以帮忙的,你也一定来找我。”程佩青又道,虽然当时的他也想不到自己到底可以帮些什么。
过去的一个多月恍如梦境,当初学成归国,他也只是想在银行公事房里坐坐罢了,无论如何也没料到会掺合进这么一桩风波当中,等到脱身出来,好像一切都已经变了。
钟庆年却也傀怍,苦笑了下说:“是我坏你的事情……”
“不,你别这么说……”程佩青再次深感讽刺,本以为事关重大的一件案子,军政府一定会据理力争,巡捕房也也会尽量配合,结果到头来真正为此四处奔走的只有租界里一个小小的包探。
两人有一阵没说话,只听见风雨打在玻璃上声音,似是峡谷里呼啸的乱流,摧枯拉朽。
“你孩子怎么样了”还是程佩青开了口,换了个话题。
“嗯”钟庆年像是出了神,给他一问才叫回来。
两人这段时间接触不少,但谈的都是案子,从没说过私事。程佩青也有些尴尬,接口解释了一句:“是我听赵巡捕说的,你孩子在公济医院里放保温箱。”
“哦,”钟庆年也才缓过神来,温声回答,“长大了一点,身体也好了很多,大夫讲马上可以接出来了。”
“男孩子还是女孩子”程佩青见他不像最初认得的时候那样拒人千里,便也多问了几句。
“小姑娘。”他答。
“叫什么名字啊”
“欣愉,钟欣愉。”窗玻璃上起了雾,他在那上面写给他看。
“好名字。”程佩青赞了一句。
“我太太起的,没什么大盼头,就图她开开心心。”钟庆年淡淡笑着说。
“……那个孩子呢”程佩青顿了顿才又问。
“走掉了。”钟庆年回答。
“哦……”程佩青应了声,也不觉得意外,这件事真的就这么结束了。
第44章 我不好
短短一个多月的往事讲完,像是还能看到一天的邪风暴雨,尽管窗外是 1931 年深秋平静的天空。淡灰底色,织着南京路上细密的电线和各色的广告牌。
“我看到你的履历,才知道你父亲已经过世了,”程佩青对钟欣愉说,低沉了声音,“……是什么时候的事情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