铜色森林(11)

作者:陈之遥

她不知道这件事会不会成功,也不确定自己将会付出怎样的代价,以及为之放弃的一切又是否值得。唯一可以肯定是,当他笑起来的时候,她还是能在他脸上看到一点少年时的影子。尤其是他左边眉角的一处缺损,那是一个淡淡的白色伤疤,昭示着过去的他们。

第5章 坟山路

那个时候,钟欣愉住在坟山路。

北面是跑马厅,南边靠着洋泾浜。过了河就是法租界,连路名也要变一变。

公共租界这一段叫作 Cemetery Road,法租界那边叫 Rue du Cimetière,一直通到法国公墓。坟山路的名字显然也就是这么来的。修路的时候,咸丰皇帝还在位上,此地已是租界的边缘,落郊得只见农田。给这条路起名的人便也不在乎吉利不吉利,有种破罐子破摔的味道。

直到同治元年,租界扩张,跑马厅西迁到这里,附近热闹起来。沿路建起一大片石库门房子,西洋规制,又带着些江南民居的味道。才刚落成的时候大概也齐整过,粉墙黛瓦,横平竖直,像一个个棋盘格子。

半个多世纪过去,建筑本身逐渐颓圮,再加上住户们随心所欲的改造,原本的瓦片屋顶与后加的油毛毡层层叠叠,形成枯黑的一片,又被时光扭曲了线条,膨胀开来,绵延不见尽头。弄堂反而变得越来越细窄,阡陌般纵横交错,穿行其间,好像走迷宫一样。

在这迷宫深处,有个门牌号码标记着她曾经的家。

黑底白字的小木牌,上面写着一百三十六号。牌子下面是两扇斑驳的红漆大门,推门进去原是一个小天井,后来房子分开出租,便改建成了公用的灶披间,窗口挂着冬天腌制的腊肉和熏鱼,靠墙摆满各家房客的煤球炉子,已经烧了几十年,把四壁熏得黢黑。

再往里是客堂间和后厢房,被隔成一户,住着二房东一家老小。

楼梯挤在一角,仅容一个人通过,脚踩上去吱嘎作响。楼板和房梁也都是木头的,夜深人静的时候,会突然爆出噼叭的一声,就好像这房子活了,正偷偷舒展老旧的筋骨。

爬上二层,是终年不见阳光的走廊,通向前楼、后楼和亭子间。再往上,是加盖出来三层阁。

每个房间都狭小得像鸽子笼,但也都分别住了人家。跑马厅的马夫,笑舞台的账房,附近旅店的侍应,各种人来来去去,南腔北调。哪家买了好菜,小孩挨了打,甚至夫妻床上动静大一点,从来都不是秘密。

房子里没通水电,冷水要用铅桶从弄堂口的公用水龙头提过来,热水则要去马路对面的老虎灶,晚上点煤油灯照明,清早有人拉粪车来倒马桶。

人住在那里面,总感觉春天和秋天稍纵即逝,就好像细小的青草刚刚从弹格路的缝隙之间钻出来,就已经被孩童们滚着铁圈碾去了。记忆中尽是四面穿风、滴水成冰的隆冬,以及入夏之后从洋泾浜飞来觅食的蚊子。蚊帐是必定要有的,还有粘蝇纸和老鼠夹,床腿务必得记得涂上火油,防跳蚤和蜱虫。

所有这些,钟欣愉分毫都不曾忘记,却还是觉得那里很好。不是因为没有其他地方给她做比较,而是她始终认为那就是家的样子,唯一,且不可替代。

二楼的亭子间,十二尺长,十尺宽,里面住着欣愉,知微,还有父亲钟庆年。

欣愉和知微总是穿一样的衣服,梳一样的头发,每年农历六月六一起过生日。

父亲告诉她们,那是小猫小狗洗澡的日子。她小时候觉得有趣,每次听到都会笑,时隔多年再回想起来,笑容还是会情不自禁地爬上唇角。

或许有人会说,她们长得不大像。但欣愉觉得这讲法不对,她和知微都是大眼睛,弯眉毛,下颌尖尖,头发细柔,梳成两个羊角辫,身上穿朝阳格子斜襟布衫和蓝布裤子,脚上一双小小的襻带黑布鞋。

之所以让人觉得不同,只是因为她们的性子不一样。

比如早上起来扎了辫子,到了下半天,她的好端端还在,知微的一定散了。

再比如一起新做的衣裳,她的穿到短一截还是完好的,知微的一定会摔破,请弄堂口摆摊的缝穷婆婆缀补过好几次。

从最早的记忆开始,她便是一个温和到有些糊涂的孩子,甚至有很长一段时间不知道午睡起来还是在同一天,迷茫了很久,才讷讷地问:“为什么有的日子醒过来要揩面吃早饭,有的日子却不用”这问题引得父亲勾起唇角,露出难得一见的笑容。

而知微却精力旺盛到好像不用睡觉。还是婴儿的时候,她半夜闹起来,吵醒一条弄堂的人。邻所隔壁敲墙捅天花板抗议,钟庆年只好把她抱出去,一路走到洋泾浜那里去看船。后来大了一点,更没有一刻消停的时候,一个眼睛不看见,就可能一个人跑到外面,拔了谁家小黄狗的毛,摔了谁家供的神仙牌位。欺负别的孩子,更是家常便饭,未必有多少恶意,只是喜欢那么做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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