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波恶(79)
太后听出他言外之意,柳眉微微蹙起。
果然,就听张景澈下一句道:“……如今大位已定,还请娘娘看在微臣这些年当牛做马的份上,许臣携小妹功成身退!”
太后坐直身,拿绢子摁了摁眼角,片刻后笑道:“你这人……真是与众不同!旁人得了从龙之功,巴不得青云直上、位极人臣,偏你将到了手的荣华富贵往外推。”
张景澈淡淡道:“微臣的斤两,自己心里有数,只配在台面下搅弄风云……如今新帝上位,正该跟光风霁月的君子人多接触,如微臣这等阴险柔佞之人,实在不宜长伴君上身边。”
“你这便是妄自菲薄了!”太后叹了口气,“新君虽然即位,朝中却不是一潭死水,那些老臣被先帝压制多年,好容易盼到新君上位,哪能不跳出来指手画脚?哀家还是那句话,君上身边要有君子人,也不能没有阴险之辈,你且好好掌着锦衣卫,自然有你的前程。”
张景澈倏尔抬眼,精光稍纵即逝,那一瞬的锋芒竟叫一国之母都心惊不已。
太后顿了顿,换了慈母面孔,忧心忡忡道:“我知你不情愿……你这人,看着恭顺,其实桀骜得很,不愿在天子跟前做小伏低。只是新君不比先帝,是个念旧情的厚道人,心思又重,轻易不同人交心……他对你不一般,你若走了,他必定伤心难过得很。”
张景澈自嘲道:“娘娘就不怕微臣教唆坏了君上?”
太后笑道:“你的人品,哀家心里有数,坊间流言都是些无稽之谈,你不用放在心上,只管安心办你的差事……”
张景澈没说话,脸上喜怒难辨。
太后心念电转,忽然道:“宫中诸事繁杂,新皇要坐稳江山,少不得你们这些肱骨之臣辅佐……好比东宫的张侧妃,前日身子不适,传来御医一瞧,竟是有了一个多月的身孕。”
张景澈刚养出的一点血色人眼可见地消退下去,失声道:“什么?”
“这几个月,哀家冷眼瞧着,张侧妃对皇儿情根颇深,如今有了孩子,也算能抚慰她一片痴心,”太后轻声道,“哀家和皇帝商量过,稍后大封六宫,张侧妃便是仅次于皇后的淑妃,如此,也算不枉费你兄妹这些年的劳心劳力。”
张景澈咬紧牙关,手指攥得骨节发白,不知过了多久,他终于低俯下身,将头重重磕在冰冷的金砖地上:“臣……多谢太后恩典!”
从慈宁宫退出来时,张景澈罕见地没绷住情绪,让心头阴郁流露在脸上。走出去大约一射之地,小内宦终于匆匆赶上,气喘吁吁道:“张指挥使,陛下宣您觐见。”
张景澈冷冷睨了他一眼,小内宦无端挨了他一记冷锋,不禁委屈莫名。
让张景澈没想到的是,勤政殿里不止新帝一人,许谦和杨帆都在。或许是新皇即位、君臣名分已定的缘故,定边侯收起了素日里的桀骜不驯,眼观鼻鼻观心,看着恭顺异常。
张景澈走进去时,许谦正和新帝说道:“如今天下定鼎,也该有些新气象……好比自承平朝以来,各地的土地兼并之风越演越烈,好些世家大族强占民田,老百姓没了赖以维生的生计,要么沦为佃农,要么落草为寇,长此以往,必定动摇国朝根基……”
刘彦昭冷不防一抬眼,见张景澈走了进来,忙冲许谦摆摆手,露出和煦的笑容:“明篁来了!”
张景澈叩首行礼,起身后束手站在一旁,乍一看竟和定边侯的神气如出一辙。刘彦昭不由失笑:“怎么都不说话?远舟,以往就数你话多,怎么去了江南一趟,反而成了锯嘴的葫芦。”
杨帆不敢抬眼,唯恐张景澈的身影落入眼中,又牵动起好容易压下去的心绪。他一时想着当日刘彦昭说的话,越琢磨越心惊胆战,一时又怜惜张景澈无端背了“内宠”的污名,万万不忍心拿这般龌龊的心思揣度他。
此时听刘彦昭开口,他才勉强笑道:“臣哪有?往日分明是子敬话多些……再者,臣不过是一介武夫,哪里懂得这些?说了也是贻笑大方,倒不如安心当个锯嘴葫芦。”
刘彦昭的心思原也不在他身上,说笑了两句就将他和许谦打发出去,转而将张景澈揽到身前。张景澈脚步错动,不露痕迹地闪到一边,刘彦昭也没见怪,低声关切道:“方才可是母后传召?说什么了?”
张景澈淡淡道:“没什么……不过是说了两句那晚的事,又叮嘱臣尽力辅佐君上。”
刘彦昭松了口气,笑道:“那就好……母后一向温和,想来不会为难你。”
他背手端详张景澈片刻,关切道:“马上到七月了,虽然天热,但你身子刚好,也别穿得太单薄……今儿个没别的事,就在宫中用饭吧?朕回头叫太医来给你瞧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