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波恶(243)
刘彦昭知道萧何山同样存有怀疑,金蝉脱壳是幽云卫的看家本事,当年张景澈就是用这招假死远遁。他思忖少顷,一边命萧何山暂替锦衣卫指挥使的职务,放出韩洵畏罪自裁的消息,一边又命幽云卫暗中搜查京师,务必找出韩洵的行踪。
安排完诸般事宜,他沉着脸出了勤政殿,直奔太极殿而去。
第93章 不配
张景澈甚至比刘彦昭更早知道韩洵“自裁”的事,或者说,这本就是他给韩洵出的主意。朝堂诸公群情激愤,无非是要锦衣卫给一个说法,那韩洵就拿一条人命来填,想来两院清流也不好再说什么。
这招反客为主,既堵了朝中群臣的嘴,又将主动权送到兴隆帝手上,更遂了韩洵心意,自此抽身而退、远遁江湖,再不用受朝堂掣肘的腌臜气。
一石三鸟,面面俱到,只除了一点——从头到尾将兴隆帝蒙在鼓里,甚至没给刘彦昭任何反应的余地。
刘彦昭已经不是当初事事讲究光风霁月的东宫太子,有些事虽然反应不及,却不代表他看不明白。更何况,这招釜底抽薪是张景澈惯用的,刘彦昭只需联系前因后果稍一思忖,就能贯通全盘。
他怀着满腔不得纾解的郁愤,怒气冲冲地赶到太极殿,掀帘而入时,张景澈正坐在窗下,执一卷话本看得入神。
张景澈不爱奢华,只穿素衣,一身青竹潇潇,衬得肤色如雪。这人身量高挑,随意勾勒几笔就足以入画,偏偏眉眼秾丽得很,哪怕含讥带诮、似笑非笑,也有种惊心动魄的风情。
刘彦昭蓄了一路的怒火忽然消散大半,恍惚中只觉得若能天天对着这个人,叫他做什么都情愿。可是随即,他想起这人几次三番从身边逃走,想起他的胆大妄为目无君上,想到他压根不屑皇权恩宠,刚有些软化的心绪登时又硬了。
他抬手止住试图通传的的小内侍,迈着不紧不慢的脚步走到近前。张景澈听到动静,却懒得抬头,仍旧是单手托腮,微微一撩眼皮:“怎么,陛下今儿个不用处理政务,还有闲心四处走动?”
刘彦昭想起这人背着自己做了多少欺上瞒下的事,就恨得牙根痒痒,尤其听他口吻,分明早就料到今日之事,却用这般冷嘲热讽的语气说出,简直混账至极!他勉强压了压声气,一字一句道:“韩洵之事……你早就知道了吧?”
张景澈:“不算早……在你派出萧何山前往西北之际,我就料到会有这一天。”
这番回答是刘彦昭没想到的,他不由一愣:“你说什么?”
“韩洵虽是暗卫出身,却最重情义不过——他当年冒死偷梁换柱,是为报我的救命之恩;不肯随我离京,留在朝廷为君上效力,同样是为报陛下的知遇之恩,”张景澈淡淡道,“像他这样的人,若是上位者全心信重,他必倾力回报。可是上位者一边用他,一边防他,一边命他执掌幽云、锦衣两卫,一边又扶持新人分权挟制,以韩洵的心性,是必然留不长久的。”
他掀起眼帘,一字一顿:“人以国士报我,当以国士报之。君之视臣如犬马,还指望臣下推心置腹、誓死效忠?韩洵又不是傻子!”
一番话说得刘彦昭七窍生烟,这些年刻意压制的七情几乎在短短几天之内耗尽了。他将后槽牙咬得嘎嘣响,终于忍无可忍:“朕乃天子!”
张景澈寸步不让:“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陛下天天孔孟之道不离口,怎么偏偏忘了最要紧的一句?”
刘彦昭被他堵得无言以对,谁都懂得孔孟之道,谁都会背“民贵君轻”,却没人敢在九五至尊面前堂而皇之地宣之于口。因为大家都明白,孔孟之道是海清河晏、盛世承平之际的着锦点缀,士大夫习惯于拿着圣贤学说装点门面,却鲜少有人真的指望这些不切实际的设想能在现实中成真。
刘彦昭胸口剧烈起伏,他发现单凭口舌之利,自己从没在张景澈跟前讨得好去。这男人仿佛长了一双入木三分的鹰眼,轻描淡写地扫过,就能将那些隐晦的、上不得台面的念头尽数钩出,摊平在光天化日之下。刘彦昭突然有些狼狈,又有些恼怒地转开头:“你……你欺君犯上、肆意妄为,还有理了不成!”
张景澈不屑地笑了笑,根本不将刘彦昭的怒火放在心上,他低下头,随手翻过一页话本:“何必做出这般样子?锦衣卫和幽云卫是两把无往而不利的快刀,你既不信任韩洵,迟早得给刀换个主人——如今他自己让路,不是正中下怀?陛下大可从容换上新人,有什么好动怒的?”
他说的是事实,刘彦昭却越发恼怒,他从张景澈的话里话外听出深重的讽刺。这男人无时无刻不在提醒他,自己是个刻薄寡恩的君王,不配得到下属忠心,刘彦昭想要反驳,可是最讽刺的是,他发现自己找不到合适的说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