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波恶(116)
张景澈看着他僵硬的背影,只觉得满心郁气都发作出来。他为了那一点软肋,忍气吞声多年,如今蜷缩起的锋芒尽数舒展,当真是前所未有的痛快!
“可惜狱中无酒,”他垂目看着自己苍白的手心,喃喃道,“不然,真该浮一大白!”
然后,张景澈听到了脚步声。
那脚步声并非京中贵人常见的拖沓绵软,而是干脆利落,毫不拖泥带水,实在是不能再熟悉。张景澈于是叹了口气,将片刻前的锋芒稍稍收敛,低声道:“诏狱污秽,侯爷千金之躯,实在不应涉足。”
铁栏外三步处,杨帆神色复杂地看着他,没再靠近,也没拂袖而去的意思。
定边侯自认了解张景澈,可是连他也没想到,这个被斩断退路的男人会做出这样决绝的事。他执掌锦衣与幽云两大情报机构,有一百种方法能叫沛国公父子悄无声息地死在诏狱中,虽然依旧躲不开朝臣的诟病,总算多了几分转圜的余地。若是操作得好,另寻替罪羊也不是不行。
可他偏偏用了最决断、最狠辣的手段。
别人不给他留后路,他也不给旁人留余地。
太狠了!
“何至于此……”良久,杨帆低低道:“何至于此!”
张景澈忽然觉得眼角发涩,他仰头望着高处的小窗,一道光打在脸上,叫他显得虚幻不定。
“我自己选的路,就算千刀万剐,我也认了,”张景澈收起爪牙,近乎温和地笑了笑,“只是让侯爷此前的诸多绸缪打了水漂,实在过意不去。”
杨帆叹了口气,神情是罕见的温和:“就这么不想活了吗?”
张景澈眼角跳了跳,没说话。
杨帆往前一步,直勾勾地看着他:“你走这一步……叫老师九泉之下如何安宁?他为你百般求告,为你辗转成疾,你却这般糟践他的苦心,你对得起他吗?”
张景澈突然颤抖起来,他在一国之君面前尚且词锋犀利、寸步不让,却被定边侯三言两语说得面无人色、嘴唇微颤。
他怔怔须臾,忽然展开手中折扇,只见泛黄的纸面上绘着万壑青松,旁边题着:“青松在东园,众草没其姿。凝霜殄异类,卓然见高枝”四句,笔锋苍劲,隐隐可见题词人的风骨。
张景澈喉头发哽,仿佛透过折扇,看到了一双苍老浑浊的眼。他不在乎千夫所指、不在乎天下骂名,却在这双眼睛里难以自抑制的颤抖。
“是我……对不住老师!”他战栗道,“是我辜负了老师的期望!”
“你确实辜负了老师,也辜负了我!”杨帆冷冷道,“但是,只要活下去,我和老师就不怪你!”
张景澈倏地抬头,隔着一方铁栏,与定边侯彼此对视。他在杨帆眼底看到不可撼动的坚冷,他像山一样站在那儿,不容分说地截断他的死路。
张景澈眉心微动,低声道:“侯爷……”
甬道尽头传来细碎的脚步声,有人催促着杨帆离开,定边侯最后看了张景澈一眼,毫不犹豫地转过身,往来处而去。
“差不多是时候了,”他不知是惆怅还是涩然地想,“他没了牵挂,是时候离开了。”
定边侯下定决心之际,宫里的刘彦昭正在焦头烂额,不过短短两日,奏疏雪片似的堆满御案,几乎将新帝埋在里头。粗略一翻,都是弹劾张景澈的言辞,一封比一封诛心,大有不杀此人,满朝文武就要血溅盘龙柱的劲头。
自古杀人偿命,何况张景澈杀的不是一般人,而是当朝国公。纵然沛国公父子下狱候审,终究是京中亲贵,由不得旁人当成畜生一般生杀予夺。
在京中世家看来,张景澈这般行事,不仅是滥用私刑、触犯王法,更是赤裸裸的挑衅。如若不杀此人,如何以儆效尤,如何维系住世家权威和朝局平衡?
所以,张景澈非死不可!
世家的攻讦越是凶猛,刘彦昭的态度越是耐人寻味。他当然知道,这把刀已然作废,顺应人心地折了才是上策。总归他现在是皇上,多的是无依无靠的寒门子弟愿意为主分忧,这把不成,再换一把就是。
可刘彦昭也知道,自己能坐上这把龙座,张景澈居功至伟,哪怕嘴上不说,底下人也看得分明。如今天下未定、掣肘未除,贸然处置了张景澈,落在底下人眼里,难免觉得心寒。长此以往,再想如臂指使的招揽人心、对抗世家,怕是没那么容易。
更何况,还有那一分说不清道不明的悸动情愫缭绕心头,叫刘彦昭持笔的手犹疑不决,久久落不下一个“准”字。
殿外就在这时传来细碎的脚步声,贴身内宦月照躬身俯首,驯服道:“陛下,太后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