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波恶(115)
张景澈脸色煞白,唯独眼眶通红,仿佛所有的血色都缠绕在眼白里:“我是母亲收养的孤儿,与景素并无血缘关系,但我从小看着她长大,恨不能将她捧在手心里宠……可是啊,我看作心头珍宝的妹妹,却死在了深宫之中,一尸两命!”
他往前迈了一步,高高在上的大殷天子感受到沛国公临死前的惊惶与恐惧,在他的森然威压下后退半步,只听张景澈充满恶意地问道:“尊贵的皇帝陛下,你说,我该拿你们怎么办好!”
刘彦昭已经没了兴师问罪的气势,他在张景澈眼中看到了怨愤与杀意,这一刻,他毫不怀疑,这个微如草芥的男人是真的动了杀心。
刘彦昭喘了口气,努力摆出天子的威严:“就算如此,也该交由三法司会审,你妄动私刑,视国法如无物……”
他话没说完,就被张景澈打断,男人仰头大笑,眼角蘸了泪痕,仿佛沾了雨水的残红,在风中瑟瑟飘零:“视国法如无物……哈哈,到底是谁视国法如无物!”
他止了笑声,冷森森地看着刘彦昭:“刘安父子鱼肉乡里、无恶不作时,你在哪?周家父子为所欲为、害我幼妹时,你在哪?世家侵吞民田、百姓哭嚎遍野时,你又在哪?”
“说什么国法律条……哈哈,说到底,不过是做得个怕硬欺软,却原来也这般顺水推船!”
刘彦昭是中宫嫡子,自幼便有仁爱宽厚的名头,即便有平王虎视眈眈,也是养尊处优长大的,身边从不缺竞相效忠之人。他习惯了众星拱月,头一回被人指着鼻子质问,不由呆住了。
好半晌,新帝回过神,勉强道:“我……朕即位不久,许多事有心无力,你、你既已忍了这么久,为何不能继续忍下去?等朕手握大权,自然会将这些为害朝堂的硕鼠一一铲除!”
张景澈无动于衷地看着他,刘彦昭如愿以偿地看到了他最真实的一面,然而这真面目叫他生畏,他在张景澈的眼睛里看不到自己,也看不到旁人。
“我忍了太久,”张景澈低声道,“隐忍不为别的,只为保景素平安,如今连她都死了,我又何必再忍!”
他伏小做低了半辈子,却眼睁睁失去一个又一个亲人,如今无以为继,何妨痛快一回?
刘彦昭哑然片刻,有些不甘心地问道:“你、你就这么不想活了?朕身边……就这么水深火热,让你一时半刻都呆不住?”
张景澈笑了笑,意味深长地说:“我本可以忍受黑暗……如果我不曾见过光明。”
他终究不是这个时代的人,哪怕活了二十来年,换个短命的,半辈子已经过去,也仍旧适应不了。
他是自由的鹰,可以翱翔云天,可以搏击风浪,却不能关进笼子里,纵然是黄金笼子也不行。
刘彦昭在他眼底看到了夏虫不可语冰的蔑视。
他急促喘息着,因为愤怒而捏紧拳头,又因为心虚而发作不得——张景澈目无君上,有一句却说的没错,张景素是因他而死的。
刘彦昭的误解、冷遇和放任不管,是杀死淑妃的帮凶,他无可辩解。
“朕……并不知道她是你妹妹,”良久,刘彦昭勉强道,“如果知道,朕也不会……”
张景澈冷笑道:“不会什么?不会娶她,还是不会不管不问?陛下,人都死了,你我再争辩这些,有意义吗?”
刘彦昭彻底哑口无言。
他定定看了张景澈须臾,发现自己无话可说,只得颓然转身,就听张景澈冷冷道:“当初,我曾想带景素离开,却被太后阻止,若非如此,景素也不至于无辜殒命……皇上不妨替我问问太后,午夜梦回,是否瞧见景素来向她追魂索命!”
刘彦昭不由大怒,转身低喝道:“此事并非太后本意,你别胡乱攀扯……母后、母后只是爱子情深!”
张景澈嗤之以鼻:“好一个爱子情深!她的儿子,她自管去赴汤蹈火,凭什么要我妹妹拿命来填!”
刘彦昭额角暴起青筋,一字一顿:“母后……乃是天下之母,理当受天下人供奉!”
张景澈分毫不让:“谁不是爹生娘养的?凭什么你刘家人就能高高在上!”
刘彦昭倒吸一口凉气,一直知道此人桀骜,却万万不曾想,他竟能说出如此大逆不道的话:“你……你放肆!”
张景澈嘲弄地看着他:“水能载舟、亦能覆舟……陛下若是认为,天下人就该理所当然地为你刘氏天子效忠效死,那圣贤书真是念到狗肚子里去了!”
刘彦昭终于明白,此人看似恭谨的皮囊下,其实裹着一根通天彻地的反骨。他久居深宫,从未与人斗过词锋,比起口舌之利,断断不是张景澈的对手,被噎得七窍生烟、无言以对,良久一拂衣袖,咬牙切齿地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