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军别逃,榻上请(463)
海妖不禁心生疑惑,又有着几许期待:妹妹设下的爱情赌局,一如她当初设想,随着当事人的渐渐离去,几成定局,而庄家却始终未来投出最后一注,这使海妖烦躁起来,迷离的歌声也变得干涩,海妖没想到当妹妹最终到来的时候,她的死期却也变成海妖的死期。
妹妹来到时,她已苍老,面目尽失,被麻风腐蚀的坑坑洼洼,双手已残,只剩一只眼睛还有些许残存的视力。
海妖从妹妹那浑浊的瞳孔里看到一丝惊异,海妖接受为对它千百年来容貌无毁的赞美,不觉冲她微微一笑,准备着听她的故事,即使凡人的故事已在海妖这里显得千篇一律。
妹妹却还以一笑,虽然那笑意掩埋在皱摺丛生的嘴角,几不可见,她却并无言语,只默默受死。
海妖耐心地等待,以它经年的体会,任何一个凡人都不可能抗拒重生的诱惑,哪怕仅仅是一个幻梦,也不会放过。
海妖有漫长的时间来了无欲求的等待,凡人却无法忍受自身欲望的煎熬;然而等着等着,妹妹的气息越来越微弱,却依旧没有任何诉说的意愿。
妹妹甚至连身体都一动不动,似乎与海妖身旁的岩石化为一体,与攀附着岩石的海藻纠缠在一起,随着海水无生命的荡漾。
海妖渐渐有些不能冷静,不能聆听命运的它,将会遭受到那些无法实现命运的临死怨魂反噬,成为海面上飘荡无依的孤魂野阴将里的一员。
海妖凝视着妹妹,在黎明前黯淡的光线里,妹妹已不复当年海妖在海面上漂浮着凝视着她被流放时的容貌。
当海妖想放歌召唤她向它漂来时,却被另一个现在已经到过海妖这里的人带到船上,去到一个无人岛。
即使是当初那个救妹妹的人,他临终时的遗愿也并未能超出海妖的想象,和任何一个欲念满身的凡人一样,即使她或他,正不得不失去与身体的联系。
然而妹妹却依旧没有欲念,内心一片死寂。妹妹已经快死了,口里有些死亡前谵妄的幻影所带来的喃喃自语,海妖却没有感觉到她有任何想要重生的意愿。
于是海妖不得不做了个危险的举动,也是千百年来它从未做过的事,它趋身近前,俯身倾向于这个凡人衰老而残损的躯体。
想不到这时妹妹竟用她秃裸的手掌颤颤地伸过来试图抚摩海妖的脸,并用残存的视力与残留的一点点精力努力想要抬起头来打量着它。
太阳就要升起来了,海鸟在空中飞旋着,呱躁不安,没有时间了,海妖必须在太阳完全升起时完成她遗愿里的幻梦。
于是海妖强忍着内心里的恶心一任妹妹靠近,它以为她在凭借着它的容貌,来缔造一个她心目里的神迹,以支撑她自己度过这无力亦无从得知的死亡时刻。
哪里知道,妹妹受到疾病侵蚀的脸越来越近,她内心里的死寂却也越来越深,渐渐沉寂,陷入连海妖都不能探知的地步。
日光已在背部灼热,海妖甚至看到妹妹在它的身影里微微颤抖的身形,海妖不能在光天化日之下显露身形,而它却在此时如同魔怔一般一动未动。
与这个几乎不成人形的凡人相处不到短短的几分钟,海妖已经打破了身为海妖的两条戒律,而第三个禁忌,不期而至。
妹妹在靠近海妖的半途中,颓然倒下,气绝身亡,太阳如一只亘古不变的巨眼,在海妖身后熠熠生辉。
海妖的背部几乎要燃烧起来,面前这个凡人,放弃了重生的幻梦,没有留下任何遗愿就走了。
海妖千百年来积攒的智慧,在这一刻刹那成空,而它此时的姿势,对于她留下的尸首,即像要拥抱,又像在祈求。
海妖甚至希望它能将自己永恒的时间,交于妹妹回到世间,真正地生活一次,而这一次,她能找到她自己真正的意愿。
一个没有意愿的凡人,如一个失去歌喉的海妖一样不可想象,于是也就在它发那凭生第一愿的同时,它喑哑了,在晨光里的万丈红霞里散去,一如她当年海岛上新婚之夜,身着大红嫁衣在熊熊绕烧的大火里翩然起舞。
那时海妖正漂浮在冰冷的海水里,随着泡沫起伏,漠然地注视着海船上嘈杂的人声里一条纵身跃下的身影,眼角处却只有那抹红得惊人的身影,它那时突然很想知道,妹妹在那一刻里想些什么,又在心里想着谁。
海妖不知道那时的好奇只意味着它已萌生爱意,它也并不清楚自己越来越昏沉的睡意来自于它本来无牵无挂的诱惑之歌里有了等待。
海妖在等待它自己能够有个愿望,它不想像这样毫无渴求,那不叫活着,那只是岩石与海水,没有真正的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