琉璃钟,琥珀浓(8)

作者:容九

“那你祖父叫什么名字?”

妘婛轻轻摇了摇头。

她本是想说的。

如果能让徐郎中写封信告知林瑜浦孙女流落在此,常理来说应该会来人来接她。但她转念一想,一封信从仙居到苏州不知要多久,能不能送到尚未可知,就算来了人,最快也得十天半个月,云知的爹妈可都是被害死的,她可不敢在这村子多留;另外,林瑜浦既是富甲一方的有名人,就算是徐郎中不说,小县城邮局内可未必都是守口如瓶的,万一再惹人议论,前几日的装疯卖傻岂不是都白折腾了?

安全起见,住址和名字不能透露。

妘婛看徐郎中犯了难,道:“我虽记不得祖父家的住址,但我小时候在那儿生活过,对那……那胡同是有印象的,如果能让我去山塘街那儿转一转,多半能、能找到的。”

这一招“先抑后扬”可算是让徐氏看到了盼头,不等徐郎中开口,她先答应了下来:“这好办,让你徐叔带你去,台州离苏州也不大远,去市里坐火车,都不用两日就能到。”

徐郎中没想好,犹疑道:“家里的事……”

徐氏道:“家中有我,你甭操心……云丫头想见祖父,咱可不好拖太久,耽误人家团圆呐。”

仙居地属浙南,仙霞岭延伸分叉南北,永安溪自西向东穿流,景致极美。

妘婛的阿玛作为亲王中的守旧派,从小到大别说让女儿出远门,连出个家门都要限制时间,如今有机会一睹从前只能在画上看到的山川水土,没想到竟是在身死之后。

一花一鸟,一草一木,都悄然落入一双好奇的眼中。

出山的路崎岖难行,有好多次,妘婛都认为自己走不下去,但只稍坐片刻,喝几口水、吃点儿饼,消散的力量好像又能重新攒回来。

山路她没走过,随竹筏漂流而下也是初体验,哪知半路刮来了一阵积雨云,纵是徐郎中拿草帽给她挡了头还是淋湿了大半身,想着这下怕是要染风寒了,然而雨过天晴艳阳一照,抵岸时身上晒干之后愣是没有任何不适。

这野丫头的躯壳倒是比从前的身娇肉贵能扛得多。

也算是五格格头一次体验到皮糙肉厚的妙处了。

*****

火车站是个将三教九流各色人种全混杂到一处的地方,上至西装革履、穿金戴银的“贵人”,下到粗布草鞋、蓬头垢面——与妘婛同款扮相的“乡下人”,再加上停在街边的黄包车夫、光着膀子卖光饼的大汉、乃至窝在杂铺里举着烟枪的“瘾君子”等等等等……

徐郎中买好了票,紧拉着她顺着人潮挤进站台,到处都是人,却不见维持秩序的——妘婛碍于身高,垫着脚尖望了好一阵,总算瞧见了刚入站的绿皮车,宛如一只飞快的铁龙,吐着黑烟低吼而来。

来不及细瞅,徐郎中拽着她的胳膊前行,好容易上了火车,仍持续在人挤人中去寻觅落脚之处——他瞄准一处窗边的空缺,眼疾手快的把预备好的板凳往那儿一放,捞妘婛坐下,就算是占了个地盘了。

徐郎中将行李衣物塞到头顶的铁架上,抱在怀中的包裹是两坛子骨灰,待车门关上,人群稍微稳定方才席地而坐,说:“丫头,你忍一忍,睡上一觉天亮就能到了。”

妘婛乖巧点了点头。

实则,这末等车厢内横七竖八挨着人,空气混浊难闻,哪能是安寝之所。

夜幕徐徐降临,徐郎中半躺着睡过去了,妘婛则趴在窗子边,望着玻璃外树木房屋在眼前一晃而过,想着短短两日尝尽了前世从未尝过的苦,一股涩意涌上心头。

也许孤身一人,前路未卜,于是恐惧。

但这对于在床榻上静待死亡降临相比,又算得了什么。

纵使未知,仍有希望。

她任由窗缝透来的风吹干眼眶,坐回到矮凳上,靠着车壁不知不觉入睡。

***

古人诗中云,姑苏六代繁华,西子镜照江城。

徐郎中也是第一次来苏州,如果不是惦记着给云丫头找祖父,他都想多逛逛街巷长点眼界。只是要在这七华里的地方寻一户不知主人性命的宅子,也无异于大海捞针了。

妘婛看天色还早,不急于一时。想到从前只在紫禁城里尝过的苏杭小吃,此刻正宗风味就这么沿街飘来,哪肯错过?非要拉着徐郎中尝一轮时令的神仙糕、小方松、油氽团子,再配上热乎乎的馄饨面,才心满意足继续上路。

徐郎中本做好了寻个三五七天的准备,带的盘缠也颇是紧俏,见云丫头这种吃法,还嘀咕接下来是否要省着点花,不料未到正午,就被妘婛带往东区临近阊门方向而去了。

不同于外街的青石巷,这块街区大道笔直而上,偶尔驶去的车都是漆光亮堂的,饶是再没见过世面,徐郎中也瞧得出这一区住的都是顶富贵的人家,以为她是贪玩:“逛街什么时候都行,我们还是先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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