澜沧记(72)
这种感觉,像极了那日的剥离。
熟悉的足音自掩了竹枝的青石小道上传来,猝然中断了我的思绪,不知为何,她总能轻易沟通我的剑意,让我所设禁制形同虚无。我不愿见她难过,也无法让她开怀,索性收敛灵气,于寒床之上阖眸假寐。她如往常一般,于入口处站定,却倚着门静静看我,久久没有离开。更奇怪的是,今日她周身满覆的凄怆辛酸,那般铺天盖地,较之往常的任何一次都更加浓郁。
我暗暗捻了诀,心想再过须臾,便造出幻境打发了她,也好肃净这周遭气氛,以免扰乱我的修行,却在此时,见她颤着手,自袖中掏出一只紫色的灵器。这个明明眼熟、却在记忆中搜不到半点痕迹的物件让我觉得困顿,我收了法诀暗自怔忪:原来,我比他竟少了这么多记忆?
在我愣神的当下,她已施诀将这法器悬在了当空,继而以极快的速度饲了血珠让其吞了自身灵魄,我天眼微睁,正在恍惚中没有回神,顿觉心间一颤,查探下,发现她已兀自借这神器,从焚星上取走了我的灵慧之魄。焚星为我通魂神兵,因性情乖戾,一直由我灵慧之魄掣肘,经此变故,它轻颤着自虚空中显性,周身邪火倏地燃起,火光逼痛我的脸,让她也不自觉地后退。掌中法诀未熄,她高高托持紫色神器,使之缓缓盘旋,继而轻吟低颂,将自身灵慧填入焚星,取而代之。
我暗暗紧攥右手,收回差点喷薄而出的法诀。
她和我互为道侣,我一朝飞升,将能携她同入上修仙界,界时魂魄交通,仙寿共享。今日举动于她于我均毫无意义,但她贸然行之是何缘由?
我屏气凝神,一番思虑,已然失了防御。待默念无渊,再生提防,回过神,才发现她已靠近了寒床。
她在注视我。
“天哥”,她嘶哑的声线带着些微轻颤,我本以为接下来会听到一些似曾相识的独白,却唇间被另一片柔软轻轻碾过,又在猝不及防间迅速分开。
温热的点滴击中了我的脸,紧接着,一阵踢踏的足音渐行渐远了去。我猝然睁开眼,素洁窗帷,灰沙营房,我抚了抚颊边,并没有触到湿润的咸。
我意识到,这是魂塔中的那个姑娘,是她与爱人的诀别。
此刻,凄入肝肠的疼痛突如其来,让我困束其中不得解脱。识海中的灵流横冲直撞,再也无法平复,空气微微热烫,萤亮的烛火也发出噼里啪啦的声响,营帐的门帘骤然卷曲,连灰沙的蒙布都向外鼓起。
机缘已至,我飞身掠出,荡入无涯幻境。
风起云涌,识海之上乌云蔽日,真元盘坐高台,运动法诀,涤荡横冲直撞的散乱灵流,芒白霞光渐渐劈开灰沉天幕,先是如珠一点,再是纤纤一线,而后地拆天崩,于烟岚云岫中当空落下,迅速笼了我周身。
赤红天幕下,魂塔入怨云。
“她在哪里”,我蹙着眉,额上渗出密密的汗,魂官伫立当前,劫雷紧随其后。
“上仙竟要去下修界寻人吗?”魂官微微一笑:“就不怕劫雷劈下,断去灵脉,让七窍魂魄再无飞升之途?”
我再次睁开眼,又无法自抑地闭上,记忆源源不绝的涌入让我在清明与混沌间挣扎。
薄暮时分,溽热散尽,郁郁春绮落入瘕溪。
“陆笑天”,黄杉姑娘吊着弯弯眉捎:“我是霜晨,林霜晨。”
芙蓉帐暖,残烛已灭。
“夫人,我想喝粥,紫米粥,加上红豆绿豆,还添些核桃,点上蜂蜜,人间至味”,我闭着眼,摸索着拽住身畔之人:“起来做给我吃,好不好?”
“好”,她笑,而后伸出指尖在我唇上轻轻一点:“馋虫”。
寒风骤起,风虐雪饕,洞开的门户飘入残雪。
“门主!不好了!夫人……夫人自戕了!”青衫弟子夺门而入,手慌脚乱,碰倒了门屏。
“知道了”,我处变不惊,闭了眼,再睁开,神色已恢复平常。
陆笑天,父亲的师尊,飞升的上仙,林霜晨,是她的夫人?纷繁画面在我脑中闪回,铺天盖地,只片刻回神,我便再次陷入了撕裂的回忆。
闪电划破夜空,狂风夹杂赤雾扑面,雷声隆隆,由远及近震我神魂。
“不,我愿舍了真元再入轮回。”召出焚星,我随手接下一记劫雷。
魂官沉思片刻,他本低头嗤笑,听见我回答,楞了片刻才抬起头:“再入轮回,消弭此生因果,彼此形同陌路,你能待之如何?”
“ 我与霜晨心意相通,再入轮回,定然也能相知相识。”我坚定答道。
魂官捋须,他轻拍我肩,继而哈哈大笑:“人间轮回,千年缘分才能共枕一世,你以为人海茫茫,这么容易遇到一个人?”他已在劫雷声中背对我,话毕却犹豫片刻转过了身:“此话我本不该问,但我真是不解,真人既有此决心,又何必当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