澜沧记(66)
乌云裹着骤雨在暮春的白日泼洒下来,落湿了温暖,也蔽住了日头。青仪载着魂不守舍的我在雷声中跃起,潜在云层后回到了海滨。
一落地,万千琐事让我根本无暇顾及自身情绪。匆匆向黄道存描述了陵离山的状况,我甚至没时间继续伤怀,便被安排与灰疏一起与海蛟交接名册。直至入夜,接下最后一批渡海之人,我才揉揉后颈,从喧闹嘈杂中闲下来。蓬莱气候温润,长夏常愈岁半,居所潮热,无法安睡,我步出吊楼,寻一平整礁石仰卧。此刻明月皎洁,白浪喧天,咸腥的海风席卷而过。我闭上眼,沉寂许久的记忆径自脑海深处渐渐涌现,于是周遭的一切都变了模样,海成血海,风带腥热,连浪涛的巨响都契合着记忆中怨魂的哀鸣。
辗转良久,无法安眠,我只好看着墨色天穹发呆。
忽闻熟悉脚步由远及近而来,我偏头看向来人,青仪手执水囊掂足轻轻一跃,随即靠着我坐下:“睡醒了?”
“嗯。”我点点头,看着脚尖抱怨:“怨魂悲鸣,嗜我美梦。”
青仪碧蓝的眸子对上我的,他拉过我一只手,轻抚脉门之上叩听半晌,最后悻悻放下,道:“我已参不透你的识海了。”
“我没事。”接过水囊饮了一口,我安慰他:“我这么大了,知道照顾自己,休息几日,便好了。”
“不管多大,我都会护着你”,青仪静静看着我,眼中满溢的是许久不见的温柔,他收回手继续道:“而且,我应过你的母亲,定然会说到做到。”接下来的时间,他倚着礁石跟我搭着话,还使出不少哄孩子的招数,故作轻松地寻找话题,再刻意与我争辩,我知他在宽慰我,无意让他失望,便试着在他的轻言慢语中闭了眼,不多时,一阵困倦袭来,我竟真的睡着了。
再醒来,便是黄道存传我议事。
营帐宽敞,乌泱泱的人群执剑而立,我匆匆进入,一抬头,视线便直直与前排的祝湛对上。
我有些诧异,更多的是兴奋,向前两步紧紧握住他的手道:“你怎么来了?”
“于公,我是寒剑门掌事;于私,我是父亲的儿子;无论何种身份,都不该独自贪生澜沧。”祝湛红了眼圈,他看着我,言语中满是诚恳和坚定。
我点点头,算是对他的支持与认同。
他当然会在这里,正如我今天也站在这里。
主位上的黄道存一脸严肃,近旁是多日不见的凌波谷主白琼羽,他轻咳一声,抬了双臂而后作下压势,待营帐安静下来,才厉声正色宣讲:“蓬莱无道,诛我同胞,杀我亲人,损我澜沧根本。”
“我们要讨回公道!”话音未落,营帐便开始有些骚动,站在这里的所有人几乎都有亲人和朋友在阴谋中逝去,知道真相以后,他们蛰伏已久的情绪还从未有过宣泄的机会。于是黄道存这番话,就像一点星火,轻易地引燃了他们的愤怒。
“如今此地一聚,”黄道存顿了顿,避过人群中的喧腾才继续:“并非以血洗血,是为毁其根本,断其源头,还澜沧与蓬莱共同的公道!”实际上夜胜国师筹谋百年,除了澜沧,他对蓬莱普通平民的压榨一样不言而喻。黄道存深知这一点,他不愿将普通民众也放在自己的对立面上,于是刻意模糊了地域的嫌隙,强调了“共同的敌人”。
营帐正因他的态度静着,黄道存轻步略下主座,他环视四周,开始在众人困惑的目光中讲述整件事的前因后果。
周遭先是有些不耐之声,随即安静得落针可闻,待讲到血池囚牢,更是有人低声啜泣,最终,染血真相带来的悲怆情绪逐渐席卷了营帐,激愤怨怼消失了无踪,诺大营帐之间,没了莽夫糙汉,只剩下互相安慰的可怜人。
待气氛逐渐缓和,黄道存才将南下计划一一列出。他直立营帐正中,自袖中取出一覆灵书帛,而后轻轻挥手倾注灵流,将一副手绘地图铺陈展示于众人眼前。图上早已标注了驻扎点和可能的冲突地,甚至行进方向和布防法阵,处处详尽,足见花尽心思。黄道存将队伍分列三部,准备由我和白琼羽各率一支,剩下一支由他亲领。
次日整编待发,浩浩荡荡的队伍从这滨海渔村的这一头延绵到那一头,我们向西穿过宛谷镇,再转向南方穿越丛林疾行,约莫奔袭三十里,才赶在入夜前在陵离山的山谷外扎营。
“嗯?问你呢,走哪条道比较好?”青仪推了推我的肩,紧蹙眉峰看我:“我说第三次了,公子到底在想什么?”
“对不起,你刚才说什么?”我深吸一口气,自从进了陵离山,越是靠近那个山谷,我越是感到心神不宁,暗道中的场景会悄无声息溜进我的思绪,只是一瞬,血海的巨浪和散碎的尸骨便能迅速侵占了脑海,将现实的一切都推进虚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