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堂春深(108)

作者:浣若君

季明德拈盅一笑,颊侧两个洒窝漾开,如昙花一现,随即收于无形:“识得。”

两个正在忙乎的小厮齐齐怔住,斟酒的灵光险险砸了酒壶,正在铺地铺的炎光自来在李代瑁面前跪惯了,李代瑁一笑就要发怒,吓的他下意识扑通一跪,心里骂了句脏话。

李少源更是脸色大变,险些喊出声爹来,袖管便咳,一盅子酒全洒在衣服上。

三人心里同时暗叫,若非此人声带更有刚性,更年青,以他这极肖荣亲王李代瑁的面容与笑,他们简直要怀疑是老王爷亲自追来,埋伏在这关山道上,要把他们拎回长安。

拉成丝,琥珀色的酒浆缓流,注满酒盅,李少源又挑了一筷子兔肉嚼着:“先生与那季明德,相熟吗?”

瘫痪之后,李少源曾立志要用两只胳膊拖着身子爬到秦州,当面问一问,究竟是不是宝如指使家仆投毒在匕首上害他。那封信是她的笔迹,言辞决绝,他也认了。

可他不相信曾经深爱过的人,会致自己于死地。

他曾在交泰殿外跪着苦求白太后,只求太后不要灭赵放的九族。白太后表面答应,转身赵放一府却全被烧死在往岭南的半途上,宝如误解他也是应该的。

后来荣王妃作主替他娶了尹玉卿,夫妻相敬如冰。再后来他便听闻宝如在秦州嫁了个膏药贩子,李少源才如梦方醒。

少年时的山盟海誓如水散去,他娶了自己生平最讨厌,打心眼儿里看不起的女人为妻。他视若珍宝,当成月中婵娟的那个姑娘,自愿嫁给一个膏药贩子。

李少源心高气傲不肯多问一句,以为季明德只是个膏药贩子,不知他还是个举人。否则的话,整个秦州总共三十个举人,姓季的顶死也就一两个,岂能相见不相识。

季明德又笑,摇头:“不算太熟。”他一笑,便与荣亲王李代瑁绝肖。

不说灵光和炎光两个忙碌着的小厮膝关节作痒,随时准备下跪喊王爷,就是李少源心头,也是一悚一悚的。

从前年冬月间瘫痪之后,李少源砸过,闹过,上吊自杀过,大雪天里往秦州爬过,闹到荣亲王府鸡飞狗跳,老太妃挂了一回梁,被救下来之后,他才算屈服。

原本,他是从腰椎开始,下身毫无知觉,两条大腿全然无力的。

谁知到了上个月,他吃了宝芝堂东家方勋从秦州寄来的药,腰部居然能动了。不过两条腿的膝关结仍还麻木,依旧走不得路。

方勋在秦州,宝如也在秦州。

李少源终究放心不下宝如,遂也不跟王府诸人打招呼,悄悄带着两个小厮出行,一是为了找方勋替自己治腿,再也是想去看看,宝如找的那膏药贩子如何,她成亲之后,究竟过的如何。

李少源默了片刻,两道秀眉微簇,随即弹开,强抑着痛苦问道:“季明德其人,如何?”

季明德再笑,也不知该如何评价自己,道:“既不熟,岂能妄断他人的为人?”

灵光凑了过来,给季明德斟酒,道:“听说他是个贩狗皮膏药的贩子,那等贩子,是不是常年走口外,塞外,土蕃等地?”

身背褡裢骑着骆驼,或者肩上架着七八尺高的药包,破褛烂衫,一身臭汗,灵光和炎光两个的脑海中,浮现出这样一个季明德来。

季明德点头:“是。”

灵光叹息,摇头:“既你认识季明德,可识得他家娘子?据说去年七月才成亲的。”

李少源盅在唇边,冷冷盯着季明德,也在等个答案。

烛芯微跳,外面风嘶刮着雪沫子从门缝里往里灌着,铺好床的炎光也凑了过来,要听他的答案。

恰此时,屋子里又是地动山摇一声巨响,震的梁顶上的土都簌簌往下落着。

四人同时回头,李少源道:“内室是谁?为何不出来?”

季明德笑:“我家内人,面羞,不爱见客。”

他转身进屋。灵光过来替李少源解衣,与炎光两个扶他到那铺盖上去歇息,劝道:“翻过这关山,不过百里路便是秦州,方太医就在秦州,等到了秦州,您的腿就有救了。”

李少源揉着自己两个膝关节,两条腿看起来完好如初,可膝关节就是毫无力气,腿从膝盖以下,就是两个摆设。

卧床一年多,害怕肌肉会松驰,他每晚入睡前都会自己揉搓双腿,促进血液流通,但无论怎样,肌肉仍在渐渐松驰,两条小腿看起来就像孩子一样无力。

他望着门上不停往里涌的雪,道:“炎光,明儿劈树替我做幅拐,等下了关山,我要自己走路。”

灵光劝道:“少爷,您这腰也才刚刚能动,能坐在马上,未见方太医之前,小的劝您还是保养着些,否则再伤了腰,像原来那般半截身子都动不得,如何是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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