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是慕容冲(316)
姚嵩忍不住扑哧一笑:“单于,子峻若真有心争位,这么些年来又怎会坐视后秦连连败退,落得如今惨淡残局?”
姚兴瞪大了浑浊的双眼,想要动却浑身僵硬早已发不出一丝气力了:“你,你是什么意思?你也是我姚氏子孙…怎,怎可甘心令国破家亡!”
姚嵩摇头叹笑道:“单于当日仗势强迫我委为娈宠之时,怎就没想过我也是姚氏子孙?”
姚兴被激地又呕出大片鲜血:“贱人!当,当日分分明是你有意勾引!”
“是啊,谁让单于那时千方百计要除去我?我对你说的每一句话都是假的,全为自保罢了。”姚嵩俯视着他,字字诛心地出言讽道,“不过,也多亏单于定力差,否则当日尹维屡次要害我性命,若非单于心疼拦着,子峻已成刀下之鬼矣!”
原来连他身边第一谋臣之死都是他处心积虑谋划而来!姚兴浑身剧颤,胸口起伏喘息地有如一只破败的风箱:“畜生!你有何面目见父王于地下?!”
“谁要见他?”姚嵩冷笑道,“因为是我亲手送他上的路啊,‘大哥’!”
“逆子!”姚兴奋然挣起直扑而去,却只能滚落下床,伏趴在地——汨汨的鲜血涌出,在身下汇成一处小小的水畦。
“逆子?”姚嵩站起身来,摇头惋惜似地道:“单于至今还没醒悟过来么?我胆敢如此,就是因为——”
“我非姚氏子孙。”
灵堂前惨淡飘影的烛光下,姚兴再次冷漠地对着将死的狄伯支说出了这句话,见他扭曲的脸孔上浮现出与姚兴如出一辙的惊恐不甘乃至愤怒憎恨的表情,不由地在心中升起一丝隐秘的快感——这十余年来,他瞒过了天下人——甚至包括他自己!
所有人都觉得他母亲只是一个被姚苌呼之则来挥之则去的卑微女奴,连活下来都是奢求,怎还可能心有他属,甚至与旁人私通生下一个野种?!是啊,野种。姚嵩不知道自己生父姓甚名谁,也从来不问,每每只要揽镜自照,他都清楚无比地确知自己和姚氏诸人一点血缘关系都没有——不过无所谓,他名义上好歹也是姚氏庶子,在府中总能保他母子二人性命吧。然而他又太天真了,氐人尚嫡,当家主母轻描淡写的一句话,就能杖毙一个微不足道的小小女奴。事后他连伏尸痛哭的资格都没有,眼睁睁地见自己母亲被一卷破席裹着抬出府去,草草掩埋。他以为是因为姚苌宠爱母亲,主母才因妒杀人,然而他又错了,他后来才知道,姚苌早就不记得了谁是他的母亲,而主母杀人只不过是因为嫡长子姚兴的一句话!
姚兴说:“这女奴粗笨倔强,惹人生厌。”他的生母虵氏便命人押那女奴向姚兴认错,谁知那女奴竟誓死不肯低头,她一怒之下便命人杖毙——她当然不会知道姚兴是因为逼奸不遂而恼羞成怒——对这个高高在上的女人而言,处死一个下人大可过眼即忘。
阖府一切如旧,只有姚嵩的世界就此崩塌——他死了母亲,但名义上的父亲,兄长,甚至都记不起生命里有过这么一个卑微如蝼蚁的女人。
这个世界从来是强者为王!
他不要如他母亲一样,一世卑微,死生尤人!
于是为了活命他开始千方百计地讨好“父亲”,竭力要从数量庞大的庶出儿子中脱颖而出,为此他不惜使尽一切阴谋诡计——直到在梧桐遍影的阿房城遇见了他。
彼时他满腹算计全是做戏,他却毫无防备诚心相待。
他不是慕容冲,他是任臻。
灵堂内白幡幢幢,灵堂外月光惨淡。姚嵩终于疲惫地闭上了眼,跨过脚旁已经僵硬的狄伯支的尸身,一步一步地走出宫室——
门外是簌簌发抖的齐后与太子——哦,如今已是新任单于了,以及地上横七竖八的尸首——狄伯支带来的几个亲随副将也早已被埋伏好的人手缴械灭口。姚嵩躬身行足了礼,方笑道:“权臣已除,太后放心。狄伯支驻扎城外的嫡系军队也已经安全交接,落入我手——从此新君即位,也不必怕再有个手握重兵之人敢指手画脚轻言废立了。”
齐氏虽在姚嵩百般拿捏之下只能听之任之,但心中其实一直暗惧同为宗室的姚嵩会抢自己侄儿的宝座,如今听他这般保证,心里便是一松:“多谢姚公,我们孤儿寡母以后还要多仰仗您的扶持了。”
姚嵩再三劝慰,一再保证自己“必鞠躬尽瘁保少主平安”,这才让那母子二人安心离去。他负手而立,回首而望,才发现身后已是晨曦初现,天光将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