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序曲(100)
几日的时间,无声无息,宫中就变了天地。
离开皇宫的车辇内,宋延巳单指挑起厚厚的藏色垂帘,青砖黛瓦,远远望去,那一座座深灰色的宫殿就像陵园的墓碑,镶嵌在这片空广的土地上,禁锢着无数挣脱不开的孤魂。
他回到安国侯府已经见晚,江沅用过膳,正抱着呈钰在榻上讲故事,屋内通着地龙。地龙似烧的极热,她微微推开了门窗,呈钰穿着百色的花袄在榻上滚来滚去,偶尔听到开心的地方就眯着眼睛往江沅怀里扑,明明是严冬,她笑的却如三日的桃花般灿烂,她抬手捏着儿子肉嘟嘟的小脸,笑着与他闹做一团。
宋延巳就这么伫足在门口,朱船托着新烧开的水快步过来,看到宋延巳,一怔,继而开口唤到,“爷。”
扭头瞪了眼在屋内伺候的罗暖和碧帆,屋内伺候的俩人这才意识到宋延巳回来了,自己竟是没看到,连忙上前屈膝行礼。
“爹爹!”呈钰几天没见他,自是想他想的紧,小脑袋立刻就从江沅怀里钻出来,伸着手让宋延巳抱。
“回来了。”江沅一个眼色,罗暖便上前抱了呈钰,她快步走到宋延巳身边,身上的锦缎入手微凉,她握着他的手把他拉进了屋。
朱船连忙为他倒上煮的新水,清澈的水冒着白白的雾气,茶叶被滚烫的水冲的四处游走,散发出浓浓的香气。
宋延巳刚想伸手摸摸呈钰的脑袋,又怕身上的寒气冻到他,只点点他的鼻尖,“钰儿在家可乖。”
“嗯。”他没穿鞋,只老实的呆在罗暖怀里,略带骄傲的抬起小脑袋,“钰儿学会好几首诗文了。”
“那明早背与爹爹听。”宋延巳笑道,只是笑意未到眼底。
江沅见他脸上掩不住的疲倦,便知他这些日子也没休息好,只叫罗暖她们把呈钰抱去睡觉。
屋门被轻掩上,江沅给宋延巳挑了件暖和的衣衫给他换上,她边解着他的衣带,边想着如何开口,李晟这一世逝于后宫之中,虽与前世被逼宫退位大不相同,可是这里面定然也有宋延巳的手笔,她看的那份奏折多半是在推波助澜。
“阿沅。”宋延巳握住了她的手,“他死了。”
“嗯。”江沅点点头,“人固有一死。”
“我十余岁就跟在他身边,早些年他的确待我恩重如山,可到后来,他便开始疑我防我,我不能坐以待毙。”宋延巳眉眼低垂,掩了里面所有的情绪。
“我懂得…”江沅安慰他,后半截还未说出口,就被宋延巳打断。
“思珺也死了。”他盯着江沅素白的指尖,小心摩挲。
江沅听着他的话有着片刻的出神,还没来得及抬头看他,就被宋延巳一把拥在怀里,他下巴抵在她肩头,低落的问,“阿沅,你会不会陪着我走到最后。”
宋延巳的呼吸喷洒在她的耳侧,江沅轻拍着他的后背,她从来不知道他是这么没有自信的人。她想到了那年他奉命征战,战马之上,他握着她的手对她道,我定要去那一人之下,万万人之上,也让他人不敢小瞧于你。那时的宋延巳骄傲自信,夺目耀眼的让她自惭形秽。
再然后,一切就都变了。
他真的去了万万人之上,却没有屈居一人之下,而她与他,也走上了夫妻陌路。
“会的。”江沅听到了自己的声音。
这晚,宋延巳睡的并不安稳,兵器的碰撞声,战马的嘶鸣声,漠北漫天的呼喊厮杀声在他耳畔不断的响起。
“我再给他最后一次机会。”他看着徐安怔了半天,最终落笔,在信面上写了江忠嗣的名字,“十日之后,若是他兵马不到,再叫王远城动兵。”
“将军,此事末将不赞同!万一江忠嗣不动,咱们不一定能撑到王将军救援。”徐安摇头。
“要真是这样,那我与他就真没有什么脸面可言了。”
漠北一行,他中途遇袭,李晟断援兵,他致密信于江忠嗣。泗水,离漠北多近啊!他却生生拖到王远城那边有了异动才拨兵救援,几十里的行军路,损失惨重,就因他一次失误的决断,那片土地上,平白埋葬了多少铮铮铁骨的热血男儿。
眼睛骤然睁开,入眼的是轻垂的纱帘,江沅靠在他的身上睡的香甜,宋延巳就这么一瞬不瞬的看着眼前的床蔓。
正月十八,大雪,宜祭祀、修缮、出行,不宜婚嫁。
新帝即位,李璟穿着新制的十二纹章衮冕,他如今还未满四岁,厚厚的衣衫压在他瘦小的身子上,步伐都迈不动。
大殿耸立于整个太庙群的中部,面阔十一间,进深四间,重檐庑殿顶。三重汉白玉须弥座式台基,四周围石护栏,殿内的梁栋外包着沉香木,李璟就这么在数百人的跪拜中,迈着小短腿,拉着厚重的衣摆,一步一步往上走着,泪花花在眼眶中不停打转。
母妃说,他若是走不到最顶上,她便不要他了。
天子登基祭于太庙,帝后尊称为圣慈太后,白嫔为元西太后。因着圣慈太后身染重疾,便由西太后率宫中妃嫔着袆衣,于宫中等候。
素条还藏于袖中,西太后坐在凤位上,面前是两份未盖玺印的圣旨,白玉宝玺就在她面前,殿中的侍女皆被遣出了殿外。
一份是谢太傅差人送来的:谢家有女,姿容秀丽,坤仪毓秀,治行有声,亦宜荣宠,是宜为后。西太后看到最后狠狠的咬着唇瓣,一份封后的圣旨,竟是连女子姓名都未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