贵极人臣(567)

作者:姽婳娘


杨廷和的面色渐渐沉了下来,月池道:“当然,这代价虽然大,可比起冒险开关来,也不是不能承受。毕竟,两害相权取其轻,只要东南之乱,不乱到京都来,大家都能安枕无忧。”

刘健一时吹胡子瞪眼:“李越!”

月池摆摆手:“可问题是,东南之乱真的能随着闭关而得到控制吗?我看未必。”

王鳌恍然,他拍了拍谢迁的肩膀,无奈道:“那些水转纺车……”

这一言如晴天霹雳,惊醒梦中人。

屋内一时只有月池的声音在回荡。她摩挲着椅把,语调不徐不急:“唐时,曾三次大规模地毁去碾、磨,因为上游王公贵族的水磨太多,严重影响了灌溉用水。那时,尽管颇费了一番力气,毁磨之举还是做成了,因为对那些公侯之家而言,最不缺的就是人力,以人来替磨,于他们尚能接受。可如今,水转纺车又不一样了。”

“您知道,海外的洋人,把我们称为什么国吗?”她笑道,“是丝国。”

谢迁深吸一口气:“老夫会依法惩处,大义灭亲。他们没了依仗,就不会再惹是生非。”

月池摇摇头,她道:“人心都是一样的。有位马先生说过类似的话,大致意思是,一有适当的利润,人就胆大起来。有一半的利润,他们就会铤而走险;有一倍的利润,他们就敢践踏一切人间法律;有三倍的利润,他们就敢犯任何罪行,甚至甘冒绞首的危险。您杀自己人有什么用呢,纵使您能将□□粤的豪族都夷尽了,也还是会有新人补上。拙荆的纺纱厂毁得那么彻底,背后又岂止一两只手。”

谢迁一时面白如纸。杨廷和长叹一声:“你这般抬高商贾,就不怕再遭士林厌弃,反伤自身吗?”

月池一笑:“谁说我是为了抬高商贾,我只是想让大家都过好一点儿罢了。士林或许政见不一,观念不一,可谁能跟银子结仇呢?圣上立下人事考评之法,多次赏赐百官,还允诺考核为甲者,再加厚赏。赏银要是发不出来,他们定不会寻圣上的不是,因为他们不敢,更不会寻我的不是,因为此事不归我直管,那么,他们又会去找谁呢?”

月池一字一顿道:“诸位不做,自有人来替你们做,毕竟,断人财路,如杀人父母,凭什么江南四省盆满钵满,其他地方就只能吃糠咽菜呢。”

刘健望着她,只觉心惊不已:“你早有部署,你早就知道了一切,故意设局来套我们?!”

月池摇摇头:“您错了,我什么都不知道,我只是想,多年不成,岂会没有根深蒂固的缘由。”如没有足够的助力,又会只是镜花水月一场空。

几百年的闭关锁国,谁能说是因为古人比今人愚昧。她到此世来,磨灭最多不就是现代人的傲慢。

现代人以为自己的技术,能改天换地,孰不知古代华夏缺的从来都不是技术,而是让技术落地生根的土壤。现代人以为自己的观念,先进无比,孰不知因为不合时宜,先进的理念也能成为穿肠的毒药,催命的令符。

她在教那个人,那个人也同样在教她,让她终于找到了适宜的路,既然系统永远无法从内部打破,那就用她在系统内积蓄的力量,引入外来的火花吧。

月池十分坦然,她摊手道:“既然不想商人乱政,那为何不让士人经商呢?反正,他们都已经在做了,不是吗?我们要做的,不是禁止商贾,而是让端木遗风别沦为谋财害命。”

内阁彻底归于缄默。月池没有步步紧逼。她知道,大家都需要时间。

她选择回到太液池上的琼华岛中。外头是酷暑炎炎,琼华岛上的广寒殿却是清凉透骨。

大福一见她就扑了上来,摇着尾巴撒娇。月池挠挠它的下巴,逗弄了它好一会儿。它很快就喘起了粗气,一旁的小太监忙拿来牛乳。大福埋头就开始苦喝。

小太监还一一禀报它今日的用餐情况:“大福今日吃了两碗肉糜,奴才还拿了牛骨来给它磨牙用……等到日头落下了,奴才们就带它出去玩球……”

月池看着小太监单弱的模样,心中暗叹一声:“你照料得很好,只是别太惯着它了。”

小太监忙道:“奴才等不敢不精心。”

月池又摸摸大福的狗头,它忙里偷闲,仰起头来吐吐舌头。月池道:“你什么都不知道,就觉得挺舒服,是不是?”

她步入内殿,能伺候在这里的,都是熟人。谈瑾德端上甘菊熟水来,月池一饮而尽。接着,谷大用就来问晚上想用些什么膳食了。

对于这种事,他们是宁愿来问月池,也不想去问皇爷。因为皇爷只会说虚无缥缈的感觉,需要他们自己去绞尽脑汁创作。而李越反而会说点实在的能做的,有时冬日里,人家还会亲自下厨,省了他们劳心劳力。

月池想了想道:“就两面黄吧,码子用虾仁、香菇与青豆。”

她补充道:“要软两面黄。”

谷大用早就对江南美食烂熟于心,应了是就退下。葛太医和王太医业已候在外面,依次来替她诊脉。这样的流程,每日都要走一次。

两人细细观察月池的面色,脸上终于有了点轻松之色,葛林问道:“近日睡得可是好多了?”

月池点点头:“是好多了,二位的方子,果然有效。只是,能不能再减一些。”

葛林和王济仁面面相觑,又嘀嘀咕咕半晌。葛林道:“这安神汤可以暂减,但其他的可不能动。”

王济仁絮絮叨叨地叮嘱:“特别是二至丸和两地汤,一定要按时服用。”

他眼见月池有不耐之色,忙道:“您也可怜可怜我们,您的信期一直不调,上个月晚了有足足十日,还有腹痛之兆。上次那个阵仗,卑职实在是……”

月池深吸一口气:“我都知道,二位放心。还有什么事吗?”

葛林期期艾艾道:“咳咳,还劳您问问皇爷,这多日未请平安脉,臣等实在是心中难安……”

月池无语,她道:“你就不能直接去见他吗?”

葛林一摊手,可怜巴巴:“老臣倒是想,也要能见得着啊。”

月池冷哼一声:“你见不着,我就见得着了?”

葛林瞪大眼,这话说的,你瞧瞧有人信吗?

月池横了他一眼,拂袖而去。待她沐浴更衣后,两面黄就适时端了上来,面条两面皆是金灿灿一片,虾仁青豆做成的浇头连卤浇在上面。月池举箸一拌,外脆里软的面条吸饱汤汁,咸鲜可口。

她自顾自地吃完,就直往水榭而来。夜此时已深了,天上皓月千里,湖中水月朦胧,交相辉映,人似置身于蟾宫鲛室之内。微风一过,远处芰荷香气渺渺而来,令人心旷神怡。

她差人移来睡榻,拥着被子,闭目养神。直至睡榻一陷,她登时睁开眼,一旁的人影影绰绰。他的手捂在她的眼睛上,轻声道:“别怕,是我。”

她什么都看不到,只听到窸窸窣窣的声响,嗅到他衣襟里瑞龙脑的香气。

“冷吗?”朱厚照脱了上衣。

月池摇摇头,枕在他的怀里,散开的头发像轻纱一样。他用手梳理着她的长发,而她则听着他沉稳有力的心跳,就这么一言不发,都能消磨一两个时辰。

月池很快就昏昏欲睡了,待她再次睁开眼时,已然是晨光熹微。她下意识地往身侧一看,身旁还是一个空。又跑了……她讥诮一笑,正待起身,却听到玉石相击之声。

他只着丝绵的袍子,坐在棋盘前,把玩着黑白的棋子,闻声偏头冲她一笑:“在找朕?”

自贞筠离开后,时隔近一年,他们终于又一次长久相对。人人脸上都暗藏着喜气,连大福都比往日要兴奋一些,不停地在地下打转。

可两位主角,倒是神态如常。他替她拢了拢鬓发,她则为他细心整理衣襟,好像从未有过争吵,眼下也未曾面临僵局。然而最剧烈的战争,往往是隐于水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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