贵极人臣(566)

作者:姽婳娘


林婆一跃而起,她如风一般冲了出去,和她同宿的女工被她吓了一跳。她们跟了出去,就看到她坐在棉纺车前,用梳子牵引着棉线。眼看牵引的棉线越来多,林婆终于禁不住大叫:“我想出来了!我想出来了!”

接下来的几天,她每天只睡一两个时辰,总算造出五锭的棉纺车和作为牵引工具的带齿小棒。贞筠得到了消息,亲自来到了这个织场。她组织这里的女工一个个来试用新式的棉纺车,再安排经验丰富的工匠,根据女工的反馈,不断完善改造棉纺车。到最后,一个十三岁的女孩,经过教授,都很快上手新式棉纺车,纺纱速度大大提升。

整个织场都洋溢着欢声笑语。贞筠更是十分欣喜,她奖励了林婆五十两白银,让她回乡向乡亲们去传播五锭棉纺车。林婆却不肯收钱,她磕磕巴巴道:“夫人,要不是夫人帮忙,老婆子怎么能造出这样的东西……夫人给我们一口饭吃,已经是天大的恩典了……我要是还吃夫人的,还拿夫人的,这不是心肝都烂透了。”

贞筠道:“昔日有黄道婆传播技艺,才有松江布“衣被天下”的美誉,如今你在黄婆婆纺车的基础上,做出了进步,这也是莫大的功德。我如不奖赏你,怎么激励大家向你学习呢。拿着吧,这都是你该得的。”

林婆最后才收下,她感激不已:“我这就回去,给夫人立个祠堂,让他们世世代代都记着您的恩德。”

贞筠失笑:“祠堂就不必了。我们行善,不是为了求人报答,你因为我的善行得了好处,要是能去帮帮更多人,那我们不就都有好日子过了吗?”

林婆的眼圈发红:“是,是,谢谢您,谢谢您……”

贞筠看着林婆拉着五锭纺车远去,她转身上了马车,在摇摇晃晃的车厢里,她脸上始终挂着笑容,仿佛看到了家家都用新纺车,人人都有新衣穿的前景。她开始盘算,接下来既要改善棉花的种植技艺,又要看看究竟能不能把水力用在棉纺上……

可随着身后的巨响,幻梦碎开了。蕙心惊恐地看着她,贞筠即刻就要掀帘出去,却被侍卫拦住。他们的声音里透着焦灼:“回夫人,此地有暴民作乱,不宜久留,我们还是快走吧。”

贞筠仿佛挨了一下重击,她道:“什么民乱?怎么会有民乱?他们在往哪儿去,为什么作乱?”

侍卫苦苦地劝她不要出去,可她毕竟不聋也不瞎,外头的只言片语还是钻进了她的耳朵里。那些人喊得是:“打死这个妖婆子!”

“打死她们!”

“她们抢了丝生意,还要来插手棉布!”

“快拿黑狗血,破了她们的妖术!”

贞筠仿佛置身洪水中,波涛淹过她的头顶,她的口鼻皆被泥沙堵塞。她颤抖着掀开车帘,蕙心还在她眼前焦急地说着什么。贞筠只能看见她嘴巴一张一闭,其余便什么都听不到了。她还是站了出去。

人潮正在路上肆意横流。她一眼就看到了林婆,她被愤怒的人群包围着,那架织机早已在地上摔得粉碎,有的人拿着木棍打她,有的人用石头砸她。她刚开始还在惨叫辩解:“不是的,这是要传给大家的……”

可后来,她的身影就倒了下去了。还有更多的人,拿着各式各样的工具,冲向了织场。空气中弥漫着血腥和粪土的臭气,四面八方都传来女工的惊叫哀嚎。

贞筠尖叫着下令:“你们还愣着干什么!快去救人,快去救人呐!”

侍卫此时却不愿听话了,他们对视了一眼:“夫人恕罪。”

接着,她被强行按入车内,带往了衙门。等衙门派兵来时,织场早已是一片狼藉。水转纺车被砸得七零八落,库房中燃起了熊熊大火,死伤的女工约有百人之多。

贞筠早已由挣扎转为木然,她看向杨应奎:“为什么会这样?”

她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救人,为什么,还会这样?

杨应奎给不了她答案,这样的暴乱是瞒不住的,消息很快就走八百里加急密奏,传到了京都。

月池闻讯之后,当即就想给贞筠写信,可直到她笔尖的浓墨滴落在宣纸上沁出数个墨团,仍没写出一个字。

她能怎么告诉贞筠呢?不是你的错,更不是那个林婆的错。自给自足的小农经济下,本就容不下任何新生事物打破固有的平衡。你只是想把人从苦役下解脱出来,却没想到解脱出来的人,在没有苦役可做时,又该何去何从。

内阁值房之中,月池刚一进门,就察觉到此地不寻常的气氛。

刘健一见她就道:“看看你夫人惹出的好事!”

月池接过密奏,看完之后却不动声色,她叹道:“她也是好心。”

刘健斥道:“你任由她肆意妄为,闯下这样的祸,可想过如何收场吗?”

王鳌叹息道:“含章,开关风波尚未停歇,又出了民乱,这样两厢夹击,可不是开玩笑的。”

月池劝道:“先生们莫急,古人云,譬如破竹,数节之后,皆迎刃而解。这两乱看起来皆为祸不小,可却是由一个根由而起的。如我们能对症下药,危难自解。”

杨廷和道:“怎么说?”

月池沉声道:“八个字,免征重税,全面开关。”

第376章 人生看得几清明

在找朕?

杨廷和静静地望着她, 即便面临这样的乱局,这位内阁首辅,仍是沉稳如山岳。他道:“你应该知道, 这绝无可能。”

此时仍是夏日炎炎, 冰块融化,在青铜冰鉴中发出清脆的声响。月池瞥了一眼其上色彩鲜明的瓜果, 她轻轻道:“学生当然明白。”

她徐徐道来:“全面开关最大的坏处,不在助长倭患,而在它会动摇了重农抑商的根本国策,动摇早已安稳的秩序。”

他们都目光灼灼地看向她,她也没有丝毫地回避。

她道:“于为政而言, 商人获利颇丰,图谋权势, 势必会威胁士绅,扰乱朝纲。于民生而言,一旦农不如工,工不如商,庶民势必心思浮动,不事农桑,威胁食粟。”

她的眼中划过幽光:“我们的祖宗, 一代一代的聪慧明达之人,绞尽脑汁, 才建立起这样的稳定规则。天子至高,礼法之治。奇技尽去,儒道为尊。士农工商, 各行其是。这是多么精密牢固的体系, 即便是改朝换代, 下一个王朝仍会沿着固有的道路前行。一旦全面开关,带来的不过是多一些银两,可对秉国者而言,要付出的代价,要冒得风险都会超乎想象。”

谢迁目光复杂:“你既然都知道,为何还要一意孤行?”

月池环顾四周,真心实意道:“我要是生在这里,定不会这么想了,可惜,造化弄人……”

她展颜一笑:“我今日不是来和诸公商量的。”

刘健皱眉道:“这儿不是你撒野的地方。”

他索性戳破:“如真有心让你一手遮天,又岂会让你接闵珪的班,迟迟不能入阁。”

月池淡淡道:“您为官做宰这么多年,应该知道,有些事放在明面上,反而是做不成的。”

刘健冷笑道:“这么说,你是有逼我们就范的锦囊妙计了?”

月池失笑:“不敢当,无非是权衡利弊而已。这开关的危险,我和先生们皆是心知肚明,可这不开关的害处,先生们当真仔细思量过吗?”

她取出两封书信,放在桌上,道:“严嵩如今已然病得起不了身,佛保没过多久也开始水土不服,先生们就不想知道,他们的病根是哪儿来的吗?”

杨廷和等人面面相觑,到底还是拆阅了起来。看到一半时,谢迁的胡须就开始颤动,他的眼中涌现惊怒:“这怎么可能,这怎么会……”

月池一哂:“你们想士农工商,各行其是,却不想连自家,都已是士商不分,官匪一家。”

她道:“这开关的银子,你们不想赚,有的是人想要。这些人,有能力、有人马、有军械、有船只,让这海关的门永远闭不上。朝廷每年拨过去的巨额军费,反而成了资敌之脏物。领军的将领白日打仗,晚上就在作乱。还有无数因闭关而失去生计的百姓,他们也早已倒向了另一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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