贵极人臣(392)

作者:姽婳娘


但即便如此,还是难以无法在规定时间达成朱厚照的要求,财政空虚是多年的弊病,即便有了勋贵的家底,后宫的俭省,一旦打仗烧起来,还是不够用。王琼于是想了个主意,让山西的军职和文职中的犯罪官员,依其罪名轻重,向九边纳银,接着又请旨征调十万民夫,出动了万匹驴、万余辆车,没日没夜地运送军饷,前往陕西和宣大。

时春可能想不到,她家的惨剧,居然有一天会在全国各地重演。这等于是将五年的家底掏空大半,都要用来去打这场仗。朱厚照将这场大战称为“吊民伐罪。”

“吊民伐罪”出自《孟子·滕文公下》,原文是:“诛其罪,吊其民,如时雨降,民大悦。”意思是,讨伐残暴的国君,抚慰受苦的黎民,如天降甘霖,只会让民心大悦。这也是儒家战争观的一种,以不仁伐仁,被视为天经地义。华夏正统当然永远象征正义,至于边塞的胡虏在士大夫眼中连人都算不上,当然应该被讨伐。

然而,尽管朱厚照非常机智地引用了儒家经典来阐释作战的理由,但还是引起了百官的激烈反对。侣钟致仕时,群臣便已惶恐不安,等到真的要开始大幅调度粮草时,百官都在御门外伏阙恳请皇上收回成命,哭声喊声直震云霄。

贞筠在内宫之中,都隐隐能听到外面的动静。她的心境也由刚开始心急如焚,到现下的一片平静。她直奔坤宁宫中。这是她姐姐的宫殿,她在这里如入无人之境,不论做什么,都无人阻拦。她先进了自己的房中,取了一物,接着又潜入婉仪的书房,屏退宫人,径直去取皇后的宝印。

她刚将宝印藏入袖中,就听到门口传来熟悉的声音。婉仪惊怒交织:“你是不是疯了?”

贞筠回头道:“姐姐,是我连累了你。此物是我所盗,你权做不知,至多被申斥。”

婉仪道:“那你呢,你知不知道,你犯下得是死罪!”

贞筠道:“剜心之痛,没人想受第二次。我不能眼睁睁看她们死第二次了。”

婉仪道:“可你这么去,就能救得他们吗?你只会搭上你自己!”

贞筠淡淡一笑:“那一家人一起死,也没有什么不好。”

婉仪一震,她的目光渐渐坚毅下来,她道:“那我和你一起去。”

贞筠摇头:“姐姐,我去闹得再大,也只是为了私情,可你去便是事关国体,反而会坏事。还是让我去吧。”

她的步履坚定,衣袂飘飘,就要从婉仪身边越过去。婉仪的脑海中嗡嗡一片,她猛然拽住自己的妹妹。平日里都是贞筠跳脱,婉仪沉静,可今日她们却似反过来一般。

婉仪死死地抓住她,泪珠在她眼中转动,却迟迟没有落下。贞筠无奈一笑,她慢慢掰开姐姐的手,她道:“姐姐,我意已决。要是成了,我和她一起来跪谢姐姐。要是不成,我们到了九泉下,也会保佑姐姐福寿康宁。姐,保重。”

婉仪望着她的背影,泪水终于汩汩而下:“你们是一家人,而我终究是外人。不论何时何地,都只能眼睁睁看着。”

贞筠凭借皇后的金印在宫中畅行无阻,往武英殿奔去。她的心砰砰直跳,仿佛下一刻就要跃出来。她忽然想到了当年,她被诬失了名节,被爹爹下令关进祠堂里。一个小小的祠堂就困住了她,她挨了一顿痛打,在这又黑又暗的屋里蜷成一团,除了哭之外,她什么都不会,完全就是一个废物。是李越,打开了那扇门,将她救了出来。现下,终于轮到她打开另一扇门,去救她了。

比方家祠堂更巍峨百倍的武英殿门拦在她的面前,比方家家丁更凶神恶煞的大汉将军将她团团围住。她知道,在这扇门后的每一个人,都比她爹的官位更高,言辞更利,权力更大。可她居然一点儿都不害怕了,她甚至想到:“偷去前厅算什么,偷去庙会算什么,要是爹爹知道,我现在已经到了闯圣上议事之所的地步,估计连眼珠子都要掉下来。噢,不,他已经不认我,我就是死在外头,也与他无关。只是,我有点想娘……”

她朗声道:“臣妇方氏,求见万岁!”

她的头重重磕在金砖之上,发出一声闷响。

武英殿内,朱厚照正与近臣吵成一处。朱厚照委任刘瑾去宣府监军督战。就因着朱厚照一旨调命,大臣们把所有的锅都甩在了刘瑾身上。都是这个黑心烂肺的狗太监,自己想做王振第二,还要拉他们下水。孰不知,在这件事上,刘公公比窦娥还冤。

六科给事中明明换了一茬儿,可战斗力还是丝毫不弱,唾沫星子都要喷到天上去了。

给事中黄钟道:“刘瑾其人,只知蛊惑君上,以便行私。而不知皇天眷命,祖宗大业,皆在陛下一身。高皇帝艰难百战,取有四海,列圣继承,传之陛下。先帝临崩顾命之语,陛下也有所闻。【2】如今,怎可因小人之言,以身犯险,置皇皇帝业于不顾。臣冒死请求万岁,诛杀刘瑾,以正视听!”

朱厚照已不欲再以强权压人,更何况,百官都反对,他总不能都杀尽吧。他道:“朕行此举,非是心血来潮,而是深思熟虑。边关军报已至,左右翼内战在即,此正是千载难逢的良机……”

他一语未尽,就听宦官急匆匆来禀报,说是方女史求见。殿中一片哗然,谢丕更是目瞪口呆。六科给事中在大惊之后,就是大怒。他们纷纷道:“先有竖宦,后有妇人,妇寺窃权,朝政安可不乱!”

朱厚照扶额,这蠢妇人,脑子是坏掉了吧,这儿也是她配来的地?他冷冷道:“叫她退下!”

给事中还不肯罢休,他们道:“此女依仗皇后之眷,胆大包天,如不严惩,法纪何在。”

第278章 直缘多艺用心劳

她愿意用死,来换一个说话的机会。

朱厚照道:“李越尚在外抛头颅洒热血, 尔等不思援助,还要责罚其妻室,岂非太不近人情了吗?”

一提及李越, 言官们又找到了另一个点, 他们道:“宣府之祸,本就因李越而起。他远行鞑靼, 也是为将功补过。万岁如再为他大动干戈,岂非再陷他于不义。身为臣子,为国捐躯,本是应有之道,万岁又何必愧疚呢?”

“是啊, 嬖爱岂可重于国事。”

嬖爱指受宠之人,《史记》中就有“幽王嬖爱褒姒”之语, 这些人这里提这个,摆明是一语双关。

朱厚照都被气笑了,眼看就要发作。李东阳给谢迁使了个眼色。

谢迁会意,李越的名声,不可再毁了,而且这样劝谏,只会火上浇油。他斥道:“君仁臣忠, 本是天经地义,万岁有此仁爱之心, 乃社稷之福。你们身为言官,当针砭时弊,岂可捕风捉影, 无端毁坏万岁的清誉。这等饶舌之行, 与妇寺何异?”

一席话说得众人哑口无言。正僵持间, 外头忽然传来响亮的女声。贞筠已手持皇后的宝印闯进殿来,她道:“万岁容禀,只因去得不是他们,所以才站着说话不腰疼。”

群臣见她,都避开目光,口里议论纷纷。她跪地道:“臣妇冒死盗娘娘的金印,只为求见万岁。臣妇虽为女子,可亦有忠君爱国之心,古人亦有云:许人尤之,众稚且狂。大夫君子,无我有尤。百尔所思,不如我所之。”

她所诵念的是《诗经》中的名篇——《载驰》,讲得是卫国国君之妹——许穆夫人的故事,在卫国灭亡之后,执意要回卫驰援,却遭许国大夫反对。这首诗表达得就是她的愤懑之情——“女子虽多愁善怀,可亦有为人的准则。你们许国的大夫阻挠我返国,实是既愚昧又狂妄。你们这些君子,不要对我心生怨尤,你们苦思千百遍,不如我亲去一次。”

这里除了某人,都有真才实学之人,岂会听不懂她话中之意。给事中黄钟气得胡须颤动,他斥道:“这里岂是女流之辈能胡言乱语之地,你已扰乱国法,还不速速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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