贵极人臣(366)

作者:姽婳娘


“这倒也是。”唐胄微微阖首。

穆孔晖道:“哎,这么说来,蒙古既然已经内乱,含章兄不是就快回来吗?”

董玘叹道:“只怕他的形销骨立,更剩谢兄百倍。”

穆孔晖一愣,他也是满心惆怅:“他的身体一直都不好。我们,是不是该备些药材。届时好登门给他送去。”

顾鼎臣一哂:“我记得,以前翰林院院判葛林就住到了他家里去。宫中珍贵药材无数,只怕我们这些寻常之物,用不上。”

穆孔晖正色道:“万岁给的,是天家的恩典。我们送的,是兄弟的情谊。岂能有了恩典,就不要情谊了呢?”

顾鼎臣一时哑口无言。李梦阳闻言又是一阵大笑,他指着穆孔晖道:“这小子,平日里不声不响的,没想到,心里还挺明白。”

他们正说笑时,李东阳恰好来了。他们忙起身见礼。最近人逢喜事,老阁老脸上的每根皱纹都舒展开来,脸上时时洋溢着笑容:“免礼,免礼。是老夫来迟了,先罚酒三杯。”

他家的管家李庄忙拦道:“老爷,夫人有令,您如今年事已高,吹吹风都要头疼,万不可贪杯。”

李东阳刚刚举起的酒杯僵在半空,他问道:“今日盛会,难道也不能多饮几杯吗?”

李庄笑道:“恕小人斗胆,夫人说了,此例不可开,若真让您喝了,日后只怕天天都是盛会罗。”

一众年轻子侄皆是忍俊不禁。李东阳难过地放下杯子,他叹道:“本以为你们来了,拙荆会高抬贵手。谁知,唉。”

杨慎笑道:“还以为您是诚心请我们赴宴,谁知,只是拿我们做喝酒的筏子。”

李梦阳此时已笑得打跌了。

谢丕也凑趣道:“依我说,世伯这法子是用错了,您下次该到我们家来喝酒,那时伯母就鞭长莫及了。”

这下,上上下下都哈哈大笑起来。李东阳也是乐不可支:“就依你,下次就去叨扰。可今儿,该怎么办呢?”

顾鼎臣心思活泛,他道:“元辅容禀,下官有一法。夫人只言不可贪杯,却没说滴酒不沾。不如,我们行酒令如何,如此既雅,亦趣。”

李东阳点头:“甚好。”

一众饱学之士行酒令,当然不能像俗人一样摇色子划拳,更不能像姑娘们一样击鼓传花。李东阳虽亲和,可到底是上官,需要在他面前玩一些有技术含量的。

于是,董玘提出行四书令。四书令顾名思义,是用四书中的句子组合来行令。这时八股文大行其道,四书是人人都背烂了的东西,这也是文人们常玩的一种。

谢丕却道:“这玩得太多了,无甚新意。不如说诗令。”

李梦阳素来才高,他笑道:“这未免又太简单了。怕是没有输家。”

谢丕道:“我还没说完呢。当行的是改字诗令,要故意将古诗读错一字,并要另以一句诗来解。务必工整,否则就要罚酒。怎么样?”

这个可比什么四书令有意思多了。贞筠原本藏身于隔间里,想从这群人口中听到一些国家大事,谁知,他们说着说着就开始行酒令来。她本欲离开,却被这种玩法,吸引了心神。

令官是谢丕,他道:“三峡人声泪欲流,明是猿声,何云人声,只因‘隔林樵语惊猿去’。”

“噗。”李梦阳一下就乐,他抚掌道,“这个好,我也来。”

他的筷子轻敲,张口就来:“山寺杏花始盛开,明是桃花,何云杏花,只因‘含桃花谢杏花开’。”

“这么说,我也有了。”杨慎道,“水拥蓝关马不前,明是雪,何云水,只因‘腊雪化为流水去’。”

周围的人齐齐叫好,贞筠也不由赞叹,她正侧身倾听时,肩膀忽然被拍了一下。她吓了一跳,一回头就看到了自己的先生——李东阳之妻朱夫人。

朱夫人低斥道:“我说怎么一会儿不见人影,原是到了这里来了。你到这里来作甚。这儿哪是你该来的地方。”

贞筠当然不好直说。李阁老夫妇坚持,妇人不得干政,可要糊弄过去,也不那么容易。她的心在狂跳,灵机一动道:“我是偶然听到笑声,才知他们是在行改字诗令,一时技痒,姑尔听了听。”

朱夫人半信半疑地盯着她,这时正轮到穆孔晖了,要玩四书令他是烂熟于心,可来这些,他就有些转不过弯了。他支支吾吾半天说不出来,贞筠故意道:“这有什么难的。我就有一个,某某某某鹦鹉洲。”

朱夫人听得云里雾里,她道:“改字诗令,不是都只改一字吗,你怎么将‘芳草萋萋鹦鹉洲’的前四字都省去了。”

贞筠狡黠地眨眨眼:“明是芳草萋萋,何云某某某某,只因‘鹦鹉前头不敢言’【3】”

这一句,既工整,又促狭,持重如朱夫人也忍不住想笑。她原本板着了脸,一下就被逗破了功,可奈何又不能笑出声,只能强自憋下去。半晌,她缓过来,方戳了戳贞筠的额头道:“果然是沈学士的高徒,瞧瞧这出口成章,都赛过进士了。”

贞筠忙打蛇棍上:“都是先生们教得好。”

朱夫人重重一哼:“我可没教你油嘴滑舌听壁角,还不快跟我走。”

贞筠吐了吐舌头,孰不知,在她走后,正坐在隔间的谢丕忙伸出手捂住嘴,这才勉强将到嘴边的笑意压下去。这怎么能想得出来,某某某某鹦鹉洲。

第265章 各自看山各自愁

老刘,你说,朕是不是真的不行。

外头的热闹与欢欣与深宫无关。这里无论何时, 都是肃穆和庄严的。居住在此地的人只能尽力为自己找些乐子,才能继续忍耐这无穷无尽的寂寞。

宫后苑中的浮碧亭上,婉仪阻止了宫人们将毡帘挂满。她道:“本就是到此来观雪。你们遮得严严实实, 那与在殿中有甚区别。”

香蕙为难道:“此地风大雪大, 娘娘千金贵体,万一着了凉……”

婉仪的语声温和却不容反驳:“无妨, 多备炭炉就是了。”

她接着就落座,香蕙一愣,她不敢言语,只能将求助的目光看向沈琼莲。沈琼莲微微摇了摇头。

香蕙无奈,只得依命而去了。她不知何时, 娘娘就变了,她依然温和宽仁, 只是,却让人越发不敢违拗了。

浮碧亭位于碧水之上,因而得名。亭外的雪如吹棉扯絮一般纷纷直落,雾凇一片弥漫。黄色的琉璃瓦,朱红的宫墙都似被这白雪掩盖。

婉仪伸出冰凉的手,放在琴上。“铮”的一声琴鸣,突兀地响起, 如涟漪一般散开来。四面人鸟声俱绝,只有这泠泠琴音穿林度水而去, 如月浸寒江,如冷露滴梦。天地归于一净。

踏雪而来的贞筠听到这琴音,心头不由一颤。她喃喃吟道:“泠泠七弦上, 静听松风寒。古调虽自爱, 今人多不弹。姐姐到底还是……”

她压下心底翻滚的情绪, 故意放重了脚步。大福原本在炉子边的垫子上蜷成了一个毛团子,一听见熟悉的脚步声,一个激灵就醒过来,兴奋地大叫。

婉仪的手一顿,她的脸上自然而然浮现起笑意,回头道:“这么快就回来了,慢点儿,地上路滑。”

贞筠快步上前道:“还不是挂心您和沈先生,这才赶回来。臣妇参见娘娘。”

沈琼莲与婉仪相视一笑,婉仪笑道:“免礼,快上来坐。”

贞筠依言坐到她身侧,使劲搓了搓大福的狗头。她的气色,肉眼可见地一日日转好,早不复之前的形容枯槁,说话也恢复了往日的轻快明丽。婉仪心知,是李越的处境转好,他们快要夫妻团聚的缘故。她不由捂住心口,就像吃一个金桔,甘甜中却带着一丝丝的酸涩。

她极力唾弃自己的这种心理,强笑道:“我有什么好挂心的。没了你,我反倒更清静了。”

贞筠笑道:“是吗,那我就告退了。”

说着,她起身就要走。婉仪忙拉出她,她嗔道:“这丫头,越发不讲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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