贵极人臣(321)

作者:姽婳娘


他突然放声大笑,声音又尖又利。这是殿前失仪,可没有一个官吏呵斥他。他们都听到了那几个字——“锦衣卫番役。”皇上的直系,原来早就插手到了这事之中。难怪,这时说什么都晚了,皇上原来,一早就知道了。

刘瑾此时已然是涕泗滂沱:“老奴所言,句句属实。此番说了出来,一是出于对万岁的忠心,二是不忍李御史死了,还要遭人诋毁。老奴愿意以死为证,恳请万岁驱逐奸佞,肃清朝纲!”

他忽然起身,直往大汉将军处冲过去,要夺刀自刎。可他这小身板,怎么抢得过大汉将军,最后当然是理所当然地没有死成,而晕厥了过去。

在他被人抬走时,没人注意到,他的嘴角浮现的笑容。爽啊,他在这个朝堂上跪了大半辈子,终于站起来一次了。

刘公公的这番精彩表演,成了最后一块巨石,彻底压垮了勋贵联盟。朱厚照当众下旨,全部缉拿下狱。所有人都明白,这次是完了,只能期望尽量保住家人的性命,毕竟他们只是推波助澜,大头还是郭聪父子干的。

然而,当三法司去找朱厚照请旨时,皇爷正在画画。他嘴里叼着一支笔,锦袍上沾着各色颜料,正在纸上细细描摹。听到三法司拟定的判决后,朱厚照头也不抬道:“先别忙着判案。”

三法司长官面面相觑,刑部尚书闵珪不解道:“万岁,老臣愚昧,不知您是……”

朱厚照绘完最后一笔,画中的李越正对他含笑而望。他看了又看,方抬头道:“杨玉还查出了些别的,事关汝王世子。”

皇帝的话如一记重锤敲在了三法司官员的心头。朱厚照道:“你们,再一同好好查查。”

他将最后四字咬得极重。三法司如何不知他的意思,只得躬身领旨。待出了武英殿的大门后,他们几人都出了一身冷汗,一桩大案杀不尽,那就两件并罚。这下,总能清洗干净了吧。

都御史张岐一面抹汗,一面道:“万岁的支辰连如贯珠,与太祖高皇帝相似。果然是……”

诸人都知,他是在暗示,今日大狱,恰似洪武爷杀功臣的重演。大理寺卿周东厉声道:“慎言!这岂是是能胡说的。”

张岐连忙住嘴。三法司与锦衣卫联手,查得自然是又快又全。成国公、英国公、定国公,以及远在边塞的黔国公等人,一听还牵扯到了汝王世子一案,都不约而同长叹一声,将自己写好的求情奏本付诸一炬。极端迷信的魏国公又去寺里烧香拜佛,这次摇出的签文居然是下下签。

魏国公喃喃念道:“‘佛神灵通与君知,痴人说事转昏迷;老人求得灵签去,不如守旧待时来。’【2】师父,这是何意啊。”

解签师父叹道:“此乃末签,寓意诸事皆休。实乃灾厄之兆。这京中,只怕会有大风云了啊。”

魏国公经此一吓,决定事不关己,高高挂起,从此约束家人,安分度日。只是外头闹得人心惶惶,事涉其中的勋贵家中反而热闹得如过年一样。各房的子弟们开始恶补功课和骑射,准备等候皇帝的召见,这不得不说是极大的讽刺了。

第241章 报应分明各有时

天子之怒,伏尸百万,流血千里。

保国公朱晖的父亲名叫朱永。朱永于景泰二年袭爵, 那时他们家的爵位只是一个抚宁伯,是他连年征战,将自家的爵位一级一级地升上来。朱永活着的时候位居极品, 被加封为保国公, 任太师兼太子太师,死后还被追封为追封宣平王, 谥号“武毅”。朱晖敢如此放诞,大半是仗着父亲的威望,可是今时不同往日了。朱晖只有一个父亲,可朱永却不止他一个儿子,也不止一任妻子。

朱永的第一任夫人孙氏是都督孙宏之女, 亦是朱晖的生母。这位原配夫人红颜命薄,早在朱晖年幼时就撒手人寰。彼时, 朱永的事业正如日中天,家中不能无妻室主持中馈。所以,他很快就续娶,娶得还是出身更好的名门贵女——前任英国公张辅的女儿,现任英国公张懋的妹妹张氏。

张夫人身体康健,与朱永感情甚笃,俩人一共生了三个儿子, 加上妾室所出两个。朱永一共就有整整六个儿子。朱晖安安稳稳地当保国公时,张夫人尽管心中有点不舒服, 面上也不会露出什么,还会劝自己的孩子安心屈居大哥之下——“虽然你们都是嫡子,可谁让他居嫡长呢?”可是如今, 情况不一样了, 朱晖惹出了这样大的事端, 那张夫人必须得为自己的亲生儿子考虑,此时非她所出的朱晖就成为了弃子。

张夫人在自己所住的萱晖堂召集诸子。老太太即便到了这把年纪,遇到这样的祸事,也是毫无慌乱之色,她的发髻梳得整整齐齐,中心的王母驾鸾金挑心光耀夺目,一身紫棠色的锦袍,端坐于正堂中央。

她严色道:“东旸,今日在此的都是自家人。你给母亲一句实话,宣府和汝王世子的事情,你究竟有没有掺和进去?”东旸是朱晖的字。

朱晖两眼深陷,短短数日就瘦脱了一层皮,他听到继母之言,只是敷衍道:“没有的事,都是他们诬陷孩儿。”

他的二弟朱暟,任锦衣卫指挥使,在南镇抚司做事,消息灵通非比寻常。他闻言即刻就道:“都是诬陷?我看未必吧。若都是诬陷,郭聪那里怎么会有你的字据,刘瑾那儿又如何会有你的贿赂。大哥,事到临头,我劝你还是说实话,不要一错再错。”

朱晖这些日子承受的心理压力非比寻常,他没想到,只是杀一个巡按御史而已,到最后怎么会反逼得自己走向绝路。他没日没夜地去打点、求情,就是为了保住全家的性命。没想到,到了这个节骨眼,他的兄弟们也开始扯他的后腿。是以,朱暟只这么一问,他就立刻炸了。他铁青着脸道:“你说这话是什么意思?”

朱暟道:“什么意思你心里明白!宣府的事姑且不论,你至多就是一个从犯。但是一个亲王世子的命,足够把我们都裹进去。总不能因为你一个人为非作歹,就让所有人陪你一起死吧。”

其他四个兄弟齐声附和。老三朱暌道:“二哥说得对,大哥,看在兄弟情分上,你总不能累及满门,抄家灭族。你还是都交代清楚,这样二哥也好去万岁面前,分说明白……”

朱晖的瞳孔微缩,仿佛头顶有一个霹雳打下来,他终于明白了他们的意思。他们不是来兴师问罪,而是来丢卒保帅的。武定侯府中郭聪虽然犯事,但是郭良有功,所以只损了大房一支,还保住了爵位。他的兄弟们看到郭家的做法,也打算依葫芦画瓢,由老二去检举他,彻底将他打落地狱,然后全家就能凭借首告之功,从轻处罚,保住部分地位尊荣。

他忙道:“你们敢!”

老二朱暟满眼讥诮:“我们怎么不敢。你敢做初一,我们就不敢做十五吗?”

就连素来怯懦的老五朱旼也道:“大哥,孽是你造的,我们也是没办法……”

朱晖为大家长,颇有威望,一直是说一不二,何曾被这么多人当众顶撞过。就连一直小心待他的继母,也抹着泪道:“儿啊,不是娘不心疼你,只是娘不止你一个孩子,娘总要为你的弟弟们着想。”

朱晖不寒而栗,他顾不得摆往日的威风,忙道:“汝王世子的死不关我的事,我真没有去!”

朱暟冷眼看他,他叹息道:“大哥,你们能这么自私。到了如今,还在狡辩。”

朱晖道:“我说得句句是实!宣府一案,是有我的事在。谁能想到,郭永能蠢成这样。但是汝王世子一案,我真没插手!”

可没有人信他,他们仿佛将他的话当作耳旁风一般。老三朱暌皱眉道:“大哥,你这样,可就怪不得我们了。”

张夫人无奈道:“你放心,你去了之后,年年祭祀,不会少了你那碗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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