贵极人臣(239)

作者:姽婳娘


她们这一路不断地乔装改扮,更换马车和路引,使得从京城来得探子一时半会儿根本找不到她们的踪迹。但这群人也不是傻瓜,既然大海捞针,遍寻不得,那索性不要白费功夫了,干脆候在居庸关外守株待兔。这里是通往宣府和大同的必经关卡,他们守在此处,一有车马经过就拦下,一发现可疑人员就格杀勿论。这些日子以来,不知杀了多少无辜的路人,今儿终于逮着了正主了。

时春扬鞭催马正忙时,忽然见前方的树林中飞鸟如乌云一般升腾而起。她悚然一惊,握鞭的手都有些发颤,头皮更是一阵阵的发麻。月池又昏过去了,刘瑾被她捆成了粽子。若是她现下就掉头,不是摆明心里有鬼。可若是她直直走过去,迟早也会被发现不对。那便只有……

时春横下心,重重朝马屁股抽了一记。马儿吃痛,撒足狂奔起来。树林中埋伏的杀手警觉,他们冲将出来,拦在了道路中央。马儿受惊,发出一声惊恐的长鸣,马蹄也凌乱起来。

时春即刻站起身来,急拉缰绳,生生驱使着马匹往官道侧旁冲过去。茂密的枝桠啪啪打在马车四周,时春不断挥鞭催着马狂奔。这颠簸的动静太大了,月池和刘瑾都被惊醒了。

刘瑾满面惊惶:“这是杀你的人来了?”

月池翻了个白眼:“你以为你能跑得了?”

一语未尽,时春忽然掀帘进来,刘瑾大喊:“你钻进来干什么,还不快去赶车!”

时春理都不想理他,只对月池道:“出来,咱们准备跳车。”

月池立刻就明白了,她毫不犹豫地搭上了时春的手,任由她将自己拽出车厢外。狂风和树枝刷刷得抽在脸上,月池连眼睛都睁不开了,只听见时春的一声令下:“跳!”

她就跟着时春,从飞驰的马车上一跃而下,在落地的一刹那,时春垫在了她的身下。紧接着,她们就像皮球一样滚进了灌木丛里。

第183章 宁可枝头抱香死

他若肯守口如瓶,我也可纳个二房。

月池眼前金花乱窜, 耳朵嗡嗡作响,她茫然地仰头看向空中,密实的树冠就像漆黑的雨云一样沉沉地压下来, 她突然感到一阵头晕目眩, 几乎要立刻再栽倒下去,时春却扶住了她。时春忍着疼一声不吭地爬起来, 用她被深深擦掉几块皮的手,将月池背起来,开始在树林中穿梭。

而月池在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后,终于回过了神,她的声音哑得像被砂纸打磨过, 断断续续地说话:“时春,咳咳咳, 放我下来……我自己走,你怎么样……”

时春的声音甚至还带点儿笑意,她轻快道:“就打个滚,能有什么事。行了,还是我先背你,逃命要紧。等出了这儿,你再自个儿走。”

可是就在说话间, 她膝盖上外翻的鲜红血肉不断被枝叶划过,她的喉咙中不由发出一声嘶嘶声, 却在还没溢出喉咙时就被咽了下去。月池狐疑道:“真的吗?”

时春道:“比真金还真!你连站都站不稳了,还逞什么强。别说了,保存体力, 你走的时候还在后头呢。”

月池点了点头, 她很快就再次人事不省, 这次是因为发起了高热。时春的步子由勉强稳健,变得摇摇晃晃。汗水就像从泉眼中汩汩冒出来一样,很快,她周身就像刚从水里钻出来似得。

可她不敢停下来,对张永和谷大用来说,他们与李越合作是为了刘瑾这个共同的敌人,一旦没了刘瑾,他们也就没有必要和李越维系关系,甚至如若能顺手杀了李越,反而是于己有利,除了一个争宠的劲敌。有时,敌人的敌人未必是朋友,反而也是催命符。

时春将月池往上抬了抬,一面在心里大骂朱厚照和死太监,一面继续拖着仿佛灌了铅的腿,一步一步艰难地在崎岖山路上挪动。她的双眼渐渐蒙上了一层水雾,粘稠浓腻、深浅不一的翠色让她也觉窒息,忽然之间,她的脚步踉跄了一下,接下来就是两个人一齐栽了下去。

时春一时疼得呲牙咧嘴,她却顾不得自己了,忙问道:“李越,李越,你怎么样?”

月池没有回答她,时春的脑袋嗡了一下,她一时骨寒毛竖,浑身发抖。她哆嗦着、转过身来去看月池,只见她双颊烧得通红,原来是早就厥过去了。时春先是暗舒一口气,接着又惶急起来,她拍了拍她的脸颊:“阿越,阿越,别睡啊。再撑一撑,我们、我们很快就出去了。”

月池微微睁开眼,轻声道:“好,好,我撑得住,我一定撑得住……”

可饶是如此,时春的呼唤,还是渐渐远去了。月池沉入了漆黑的梦乡,从未感觉浑身那么轻快过。

而在乾清宫中,朱厚照陡然惊醒,他脸色煞白地望着满绣珠翠的帐顶,抓住被子的双手指节发白,青筋鼓起,他又梦见李越……没了……

七日前,李先生带张彩来见他,这个小白脸跪地,一脸哀戚地请旨:“士为知己者死,女为悦己者容,李兄于臣有知遇之恩,不可不报。微臣斗胆恳求万岁,将臣外派宣府,以助李兄一臂之力。”

他当时满心都是嫉恨,他讥诮一笑:“看来,李越不仅是女人缘好,男人缘竟也不错。居然有人肯抛下大好前程,跟着他去不毛之地!”

那小白脸一愣,干巴巴道:“万岁误会了,微臣是将李兄视为亲兄弟一般……”

兄弟!他被月池糊弄得,如今听到兄弟两个字就头皮发麻,他冷笑道:“怎么,看来李越认得兄弟还真不少。”

张彩彻底被他说愣了,这个小白脸看着他的眼神就像盯着什么珍奇异兽一般。他气急想让他滚,却被李先生阻止。

李先生开口道:“启禀万岁,是昌平驿站传来急报,李越病重,已然命在旦夕。他孤身在外,若再无人操持,只怕……故而,老臣斗胆,特带张郎中来求见万岁,还请万岁准张郎中所请,一来全了他们之间的情谊,二来也算饶李越一命吧。”

叮得一声脆响,是他手上的红玉戒指重磕在案几上碎裂的声响。他茫然地看向李先生,半晌才开口问道:“是什么时候的事?”

李先生看向他的目光,柔和中夹杂着责怪:“万岁,您分明知道,以他的身子骨,这是迟早的事。”

他被堵得一窒:“他可以上本!朕已嘱托过通政司,留意他的奏本,他明明可以来向朕请罪!”

李先生苦笑道:“万岁,那是李越。‘宁可枝头抱香死,何曾吹落北风中。’”

他听见自己的心在砰砰直跳,仿佛下一秒就要撕裂胸腔,即刻跃了出来。他感到手足无措,紧握的拳头中满是汗水,他走在高阶上,既像热锅上的蚂蚁,又像笼中的困兽。他指着张彩道:“让他去,再带上葛林。即刻出发。三日之内,务必赶到昌平。李越若有三长两短,朕要你们一同陪葬。”

小白脸的脸更白了,他惶惶退下,就像一只丧家犬。李先生叹了口气,也跟着告退了。偌大的宫殿里,只留下他一个人,寝食难安,夜不能寐。已经五天了,为何还没有消息,是还没见到人,还是人已经……他不敢再想下去了,他霍然起身,高声道:“掌灯!”

丘聚挂着两个肿眼泡,愁眉苦脸地进来:“爷,祖宗,您可不能再这么着了。要抄经,什么时候抄不得,非得半夜三更的……”

朱厚照难得骂道:“你懂个屁!快取纸笔来。”

只是五天而已,他已经抄了厚厚一叠了,在柔软坚韧的宣纸上,用小楷一个字一个字地写下经文。“是人更能三七日中,一心瞻礼地藏形象,念其名字,满于万遍,当得菩萨现无边身……更能每日念菩萨名千遍,至于千日,是人当得菩萨遣所在土地鬼神,终身卫护,现世衣食丰益,无诸疾苦,乃至横事不入其门,何况及身。”

他在口中祷念千万遍:“菩萨,地藏王菩萨……保佑他、保佑他平安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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