贵极人臣(111)

作者:姽婳娘


朱厚照深深地凝视她,这个故事果然是意有所指,美女是指宫廷财政,鬼祟是原本太监中的贪污者,而北山道者则是刘瑾一帮人。李越是在告诉他,更换一批管理财政之人于大局并无多少裨益,新换上的这批人,同样会为利所惑,继续贪污。

月池只听他道:“你不似儒生,倒像是韩非一系的门人。”

她答道:“儒皮法骨,皆是如此。只是您,您当更不似才是,怎么如今,又开始信奉克己复礼起来。”

朱厚照大笑出声,面如秋月,眼如点漆,半晌笑声方止,他悠悠道:“盖因鬼祟众多,无法根除。不论内外,皆是如此。你怎么能指望,鬼开口说出自己的弱点呢?”

月池皱眉:“那可未必。只要您愿意试试。”

朱厚照看向她腰间的玉佩:“孤已然应允了。”

月池顺着他的视线看到了鸟形佩,不由眉目舒展,她拱手一礼:“谢殿下恩典。”

朱厚照望着她远去的背影,心绪翻滚,年不过十六,就能说出这一番话来。他又非大家出身,难不成真有所谓宿慧,命当做凤凰池上客?不,这般断言,还是为时过早,倒不如试试他的斤两,看看李越究竟能走到哪一步。想罢,他便抬脚往回走,谁知刚走了几步,见花朵娇艳,又心生懊恼,糟了,怎么忘了问他北山道者入内细节呢!

月池去找了被降职到千户的石义文。石义文一见她来,端得是阴阳怪气,盖因在山东犯事之后,他苦苦向月池求帮忙在太子面前美言保他的官职,月池却婉拒了。他眼角一斜,酸溜溜道:“这是哪阵香风把您吹来,贵脚踏贱地。”

月池安然落座,道:“自然是您石千户的时来运转之风。”

石义文心一跳,又心生怀疑:“下官不知您这是何意?”

月池解下腰间的玉佩,在石义文眼前晃了晃:“你在东宫多年,不会不认得这个吧?”

石义文悚然一惊,忍不住伸手去抓:“天命玄鸟,降而生商。这是殷商王公之宝,三千年的古玉,太子的爱物,怎会在你手上?”

月池道:“殿下赐我此物,自有用意。我问你,马永成现在何处?”三年前刘瑾使赵虎来杀她事泄,不仅赵虎殒命,马永成也被牵连罢职。八虎中资历最老的一个,就此被排挤出宫廷权力中心。

石义文一时也不知,忙使人去打听,这才知晓,马永成已被罚去守陵了。这倒好,不在宫中,把人弄出来也便捷。石义文瞪大眼睛:“你让我把人给你弄出来?”

月池道:“不是给我,而是给……”

她指了指上面,石义文狐疑道:“你不会是在诈我吧?”

月池道:“您大可进宫去问问呐。”

石义文暗啐了一口,要是能进宫,还用在此看你的脸色吗?月池又道:“去皇陵里弄出一个老太监而已,只是几天的功夫。富贵险中求,您要是连这点胆色都无,索性还是回乡养老去吧。我还是去找旁人。”

石义文一咬牙,登高而落的落差犹如万蚁噬心,使得他不甘心放弃任何一个起复的机会。他对自己犯下的大错也心知肚明,幸好殿下未免圣上忧心,没有说出实情,否则他早就被拖出去打死了。要想官复原职,更是比登天还难,事到如今,他也只能相信李越了。

石义文道:“李公子,那石某就再信你一回。”

月池点头道:“你放心,好好办事,不会教你没了下场的。”

石义文咧嘴,露出森森的牙齿:“那下官就等着了。”

当晚他就将五花大绑的马永成送进了月池家中。月池早在大堂等候,掀开黑布袋,就露出了马永成消瘦涨红的脸。马永成就着昏暗的灯火看到了月池的脸,一双肿眼泡更是瞪得同金鱼一样。月池摘下他口中的布条,替他解开绳子。马永成即刻挣扎着起身:“李越,你搞什么鬼!”

月池在红泥小炉上温上酒,微笑道:“今儿个第一次请您,故而小心了些。下次如您配合,这旅程就会轻快许多了。”

“还有下次?!”马永成又是惊怒又是畏惧地看着她,月池则毫不躲避,细细打量马永成,他的形容比当年的罗祥还惨,到底是年岁大了,又受不得皇陵清苦,两颊凹陷,皱纹密布,一身粗布,就这么支伶站着,就像被虫蛀空的老树。

月池不由叹道:“您真是受苦了。不妨坐下了,喝杯酒,咱们慢慢聊。”

说着,她就在小酒盅中倒上羊羔美酒。这是栾城的贡品,因加入了嫩肥羊肉与杏仁糯米一同酿造,故而得名。在白瓷杯里呈现出金黄之色,香气扑鼻,极为诱人。马永成啐了一口,端起小盅将酒一饮而尽,然后咂咂嘴道:“嘿,至少是二十年的窖藏,最好的贡品。看来你非但没落魄,反而还混出头了。”

月池道:“托您老的福,如今深得殿下看重,又有举人功名,只待明年春闱高中,就能正式入朝了。”

马永成被这一番自夸噎了一个倒仰,他咬牙切齿道:“您都高升如此了,还找我这么一个无用的老太监的麻烦作甚?”

月池道:“这怎么能说是找麻烦呢,某是来特地找您合作的。”说着,她揭开桌上热气腾腾的铜炉盖,时春将薄如纸片的牛羊肉端进来。

月池道:“咱们边吃锅子边说。”

马永成看到锅中翻滚的乳白色汤汁,又见这些肉质鲜红,纹理清晰的牛羊肉,不由咽了口唾沫。他心道,他已落魄如此,李越要杀他,当真是易如反掌,何必还把他弄到这里来,干脆大吃一顿,看他葫芦里卖什么药。

这般一想,他就坐了下来,大快朵颐。月池一面抿酒,一面道:“虽风光无限,但有恶狗时时窥探,让我不得安枕。”

马永成动作一顿,双眼中射出寒光:“刘瑾?这个狗东西还在?!”

月池道:“岂止是还在,他还高升做了内官监监丞,钦赐斗牛补子,负责查检贪污,就连司礼监一时都避其锋芒。”

第90章 不惮豺狼塞衢路

生我者父母,知我者贞筠。

马永成落魄至此, 却听闻仇人步步高升,这叫他如何不恨。他当即将筷子拍在桌子上,暴跳如雷:“为何会如此!我对太子一片忠心, 他将好心当做驴肝肺, 却抬举刘瑾那个奸猾之徒!天莫不是瞎了眼,竟然如此清浊不辨, 赏罚不明!”

月池道:“这世道求神拜佛,终究无用。关键还是得靠自己。”

“靠自己?”马永成讥诮一笑,仰头又干了一盅酒,颤颤巍巍道,“我都是快七十岁的人。人生七十古来稀, 半截身子已入土。他却是如日中天,我能怎么办?”以他的心性, 纵有灰心,也不至于丧气到如此地步,不过是卖惨,希望能博得月池的同情。

月池对此了然于心,她道:“太子对他委以重任,他却借此大肆揽财,培植自己的势力。不用我说, 您也明白,这是犯了殿下的大忌。我本想在殿下面前揭穿此事, 但苦无真凭实据,故而方来找您。”

马永成疑惑地看着她:“我,我能做甚?”

月池这才说出了真正的目的:“您是宫里的老资历, 宫中敛财的门路, 您当一清二楚才是。”

先前是她想错了, 本以为刘瑾与司礼监二虎相争,会揭露不少底料。谁知,在巨大的利益面前,他们二者竟然达成了妥协。刘瑾为了未来的财路,只愿在表面做功夫,而王岳等出于长久利益考虑,亦甘愿向刘瑾低头。其他夹在中间的太监,既是既得利益者,又迫于群体压力,决计不会说实话。可改革宫廷财政,如无准确的信息,等同痴人说梦。

她起先也十分为难,可后来却灵机一动,想到了马永成这么个大宝贝。论年资,他甚至与萧敬相差无几,论地位,他又是落魄到了极点,只得远离宫廷,同时,他还与刘瑾有大仇。只要她以扳倒刘瑾为借口,再许以好处,不愁他不动心,将这红墙金瓦中的污泥全部吐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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