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青卷白云:女翻译与王维+番外(92)
作者:青溪客
这是个崇尚捷才的年代。“两句三年得”的苦吟,在此时还是不入流的。崇尚琢磨句子的杜甫,还只是个青年诗人,影响不了整个文士圈子的喜好。王维自少年时起,便在诸王府上经历了许多需要捷才的场合,现在他虽已年过四十,反应之速仍是不输当年,这首诗写得极快。
他将纸递给苑咸,苑咸且看且吟,读到最后两句,笑道:“王兄竟说望我成为三公,也可谓高看我了。”
末两句“故旧相望在三事,愿君莫厌承明庐”,是说苑咸的故旧如王维,皆盼苑咸来日可得三公之贵,故而希望他此刻不要厌烦在朝为官。承明庐乃是汉代承明殿旁的屋宇,是侍臣值宿所居,正合了苑咸眼下中书舍人、天子近臣的身份。
王维笑道:“苑郎迁转甚速,不似我久未升迁。以你之才,来日成为三公,也并非不能。”
苑咸沉吟片刻,也取过毛笔:“王兄当代诗匠,又精禅理,赠我以诗,实令我受宠若惊。我也回王兄一首罢,只是王兄不许笑我。”又瞥了瞥我,笑着补充,“小娘子也不可笑我。”
他走笔成诗,将纸递给王维。王维目光落在纸上的一刻,我分明感到他的神色微妙地一滞。王维极擅社交,是天生的演员,最会隐藏情绪,永远挂着一副温和的笑容——我名之为“太原王氏式的笑容”。若非我与他已熟稔之至,只怕也是看不出来他这一瞬的分神的。
只听王维笑着念道:“‘莲花梵字本从天,华省仙郎早悟禅。三点成伊犹有想,一观如幻自忘筌。为文已变当时体,入用还推间气贤。应同罗汉无名欲,故作冯唐老岁年。’你竟说我是‘仙郎’。世间岂有四十余岁之仙郎乎!”
我扑哧一笑:“你们二位,俱是仙郎。”
王维瞧了瞧我,笑道:“小娘子既这般说了,我便再回苑郎一首。”当下也不取笔,只思索片刻,便长声吟道:
“何幸含香奉至尊,多惭未报主人恩。草木岂能酬雨露,荣枯安敢问乾坤。仙郎有意怜同舍,丞相无私断扫门。扬子解嘲徒自遣,冯唐已老复何论!”
他念到最末一句时,嗓音仍甚温润,语声却现出一丝微微的清冷。苑咸的神色也是一凝,随即道:“王兄才四十几岁,便自认‘冯唐已老’了么?”
王维笑道:“正是。我比来唯独记挂三件事:奉养老母,陪伴美人,体悟禅理。”
苑咸也大笑:“既拥美人,又悟禅机,王兄果非凡士。”两人又说笑一番,苑咸便告辞了。王维送了他出门上马,方才回转,对着案上的那两首诗发呆。
我走过去,轻轻按揉他的双肩:“‘入用还推间气贤’……他有向李右相引荐你之意?”
王维喟然道:“他亦是一片好意。”
我问道:“然你以‘丞相无私断扫门’‘冯唐已老复何论’之句相拒,却是为何?”
他反手握住我的手,我只觉他掌心微凉。他涩然笑道:“阿妍,李右相的气焰如日中天,官人们若要晋身,必出于其门。可我心却实不愿为他所用。”
我静静听着。他又道:“你中毒系他所为,此其一。其二,他……权势太满,有如月盈,想来定有倾颓的一日。”
我心中惊诧。王维在我眼中臻于完美,无一处不好,无一处不妥帖,但我也看得出,他向来没什么政治才华和敏锐嗅觉。然而此刻,他却点出了李林甫未来的命运。
他又道:“他秉权十余载,动循格令,衣冠士子,非常调无仕进之门。这原本是极好的,但如今的朝政皆由他把持,陈左相虽在门下省视事,众人却只去见李右相,不去见陈左相。”
他说的陈左相,是陈希烈。陈希烈上任以来,形同摆设,万事皆由李林甫决定。
“大权集于李右相,他为了稳固权柄,便屡起大狱,迫害他人。长此以往,总会有人想要他落败。数方争夺权势之际,朝政必然不稳。李右相若能一直将权柄握在手中,倒也罢了;否则……我瞧贵妃的从兄杨钊,并非善类,只怕会是取代李右相之人——以贵妃之盛宠,来日杨家必定权倾朝野。而杨钊之才干,却又不如李右相远矣。”
我愕然道:“你……你什么都知道。”不问朝事、只知禅理的王维,淡泊避世、“亦官亦隐”的王维,竟然将朝政看得清楚。
也是,他早岁便游走于两京的贵族圈子里,耳濡目染,自然会养成对朝事的悟性。那么,他一直仕途蹭蹬,虽年过四旬,品级却不如小他十岁的苑咸,想来……就是因为他不愿意了:不愿去逢迎,不愿放弃那一份“松风吹解带,山月照弹琴”的心思。
“荣枯安敢问乾坤”之句,便表明了他的心意:天地虽能主宰我的命运,我却不愿为了自身的荣枯之事,强去叩问天地。
这又何尝不是一种独属于王维的清傲?
王维听我称赞,却无半点喜色:“我若当真聪明,就该去交结杨钊。但我不愿意。”
我听他话中甚有低沉之意,也不知如何安慰,只能陪他静坐,默然望着窗外的文杏树。秋日风急,树叶簌簌而落,在室内也听得清晰。
过了半晌,王维说道:“有一件事,我尚未告知你。”
他语气平淡,我心脏却突地一跳,隐隐生出不祥的预感。
“宜春李太守……到郡三日,吞药自杀。”
[1]苑咸妻子因为信仰问题,不肯与苑咸合葬,最终葬在距离苑咸四十尺处。夫妻各起一坟的情况比较少见,苑咸后人很怕人误会,在写墓志时特地澄清,很有意思,具体参见胡可先《新出土<苑咸墓志>及相关问题研究》,《清华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09年第4期,57-67页。
第71章 都是人间戏一场
李适之终究还是死了。
那个治理洛水,使谷洛无患的河南尹,那个坐镇幽州、外敌不侵的御史台主,那个饮酒之后分毫不乱,视事如常的左相,终究还是死了。
玉碎珠沉,兰摧香断。
我竭力忍住欲流的泪水,向王维道:“你可能带我去见一个人?”
他拉住我的手,忧心道:“你要见谁?”
我微笑道:“我自来喜欢谢朓的诗才,只是他早已仙游。你能否带我去见一个见过小谢的人?”他眸光一转,登时了然,捏了捏我的脸:“你这小娘子,说话倒绕。”
过了几日,他将我带到了玉真观西南角的一间静室里。
在等待静室主人的间隙,我安静啜着微带苦味的决明子茶,举目打量堂中的陈设。两架六扇屏风一前一后,第一架上绣的是一幅地图,则第二架上绣的是草书。我细看那地图与草书时,唇角不由得泛起笑意。
过不多时,屏风后响起略带慵懒的女子语声:“王十三郎,你来见我,是为何事?”
王维在坐席上微微前倾身体,恭敬答道:“弟子今日带了心爱之人前来。她一直感念那年炼师赐药之德……此外,她敬慕小谢的诗才,想听炼师亲口讲说小谢的为人。故而弟子冒昧,搅扰炼师清静。”转头看我,示意我跟对方打招呼。
我深吸一口气,迟迟没有说话,直到王维眼底泛起不解之意。我咬了咬嘴唇,冲他一笑,开声向屏风后道:“Hello...world.”
那人静默了片刻。
这一刻,简直比我穿越过来的十几年还要漫长。
她终于起身,从屏风后转出。我亦随之站起。
——青丝如雾,肤光胜雪,果然不似活了二百年的人呵。只有那一双幽深无比的眸子,说不出是深沉还是高傲,温和还是倦怠,抚慰还是讥诮。一双看厌了兴衰成败的眼,就是这样的罢。
“多久了?”许久,我用很克制的声音,言简意赅地问。
“萧道成称帝的那一年开始。”她同样以普通话答道,只是口音稍稍生硬,想来是太久不曾说过普通话的缘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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