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青卷白云:女翻译与王维+番外(91)
作者:青溪客
是啊,汉朝的萧望之、朱博等高官,都是为了保全自己的声名而自杀的。他若要这样做,也只能说是颇有上古之风。但……但我怎能眼睁睁看着他去死?我急道:“你……你想想你的儿孙。你若死去,他们便要受人欺辱。”
他苦笑道:“圣人虽寡恩,却不至于在我死后,仍然为难我的儿孙罢。”言中之意,竟是死志甚坚。我也顾不得什么了,脱口道:“可右相他会折辱、凌虐你的儿子。他做事向来赶尽杀绝,你并非不晓得——韦太守已经被贬,他却仍不甘心,定要将其流放。”
李适之皱眉,似在犹豫。我哀恳道:“你……你能不能,只当是为你的儿孙,忍上一回?”历史上,李适之死后,他的儿子李霅迎父丧至洛阳,李林甫寻了理由,将李霅杖杀于河南府,下手不可谓不狠辣。
他瞧着我的脸,叹道:“如今我反而庆幸你当初离我而去,今日不必与我一同受辱。王郎中固然未必能登上高位,但……纵是当真穿上了紫衫,也难免一朝失恩之厄。他谨慎适世,定能平安一世,也足以为你遮蔽风雨了。”
男人看男人,常比女人看男人更犀利。李适之说王维“谨慎适世”,倒是概括得极好。王维为人圆滑小心,对李林甫亦有奉承。数年前百官随皇帝去温泉,李林甫向他索讨和诗,他违心称赞李林甫“词赋属文宗”,可见他处世的圆融之处。然而也只有王维这样的人,才能在当下的世道里自我保全,勉强讨一份生涯。
我看着他鬓发苍苍的容颜,心里涌起一种无以名状的难过:“李郎,你……你不要自戕。”
李适之终是摇了摇头:“我这一生,既为我祖父和父亲迁葬,使他们陪葬昭陵;又曾服紫袍、佩金鱼袋,入鸾台凤阁;又曾遇见了你。我这一世,委实不算空活。且我已过知天命之年,便是就此死去,也不为夭。”
我几番劝解,他却始终不肯应我,我不由得焦急,只觉历史究竟正在向着我所知的方向发展。眼见着一件件事都按照我所知的情形进行下去,我对安史之乱的隐忧又一次被唤起。我抬眸望向他初时所指的秦川原野,只见得素柰花开,绿榆枝散,草树云山,宛如锦绣。这河山,难道必定要被安禄山精兵的铁蹄踏过?
我,我也爱绝了这河山啊!
我咬牙,强忍泪水,慨然道:“罢了罢了。你若死,我……我便为你报仇。”李适之神色一变,连连道:“不可!不可!你……你一个女子,怎能与他相抗?你不要胡闹。你只管在王郎中家里,与他好生过活。”
我心意已决,不再听他的话,只道:“你也该上路了。圣人下了敕令,叫流贬人等须日驰十驿以上,不准在道逗留。”
“好……该走了,是该走了。”李适之自嘲地笑了,忽而叫道,“杨续。”
“主人?”他的部曲应了一声,走到我们旁边。
“以后,你就跟着郁……郁娘子,到王家居住罢。”
“主人!”杨续愕然。我在李适之身边时,对他印象很深:他一向精干,做事沉稳,鲜少露出这种震惊的神色。
而我也很吃惊:“不必了,他随你日久,你……”
“我不在的时候,她的命令,便是我的命令。不要让她受伤。”李适之没理我,对杨续道。
杨续深深望了他一眼,撩衣跪下:“是。谨遵主人吩咐。”
李适之又对我说:“圣人知道你未死的事了。”
“什么?”我身体骤然绷紧,“李右相……”
他摇头:“我后来才得知,他实则未曾向圣人进言。他骗了我……我惊惶之下,自行向圣人坦承了。你别怕,贵妃替你向圣人说了话。那时贵妃未得册封,还在道观里……她竟愿意助我,我初时也未想到,而后才明白,她帮的是你,不是我。”
我怔了许久,只听他又严肃道:“为我报仇的事,不要想了。”
我沉默以对。
“若你实在想,就……嗯,他哪一日即将失势的时候,你推他一把,也就是了。”李适之说。
我折下一枝柳条,放在他手里:“我深盼君留下,来日仍可与我共此朝晖。”这里的“留下”,倒是“留在世间”之意了。
他的表情终于有一丝软化,低声道:“我只盼你儿女绕膝,长命百岁。”说完,翻身上马,从我身旁疾驰而过。青袍如草,白马如练,在驿道上越来越远,再也看不见了。
我眼中含了许久的两泓泪水落了下来,砸在砖石桥面上,没有半点声音。
注释:1.本篇参照《资治通鉴》天宝五载条。2.“青袍如草,白马如练”,出自庾信《哀江南赋》。
第70章 莲花梵字本从天
接下来的几日,我躲在家里,心情很差,而王维忙于公务,也没有多少时间在家。不过,这一日他回得甚早,还带回了一位客人。
这位客人穿着绯色官常服,身形高挑,眉目肌肤却又有关中世家子弟的沉静匀细,举动轻逸,正是现在中书省任中书舍人的苑咸。苑咸现今是右相李林甫的私人,但他弱冠之时,却是先被张九龄表荐的。因此,他与同样曾被张九龄举荐的王维向来亲厚。
苑咸一到王家,先去拜见了崔老夫人,便被王维领进堂屋。我为他们煎了剑南的蒙顶石花,将茗汤先递与苑咸。他打量我一眼,低首接过,对王维笑道:“有如此姿仪绝俗的美人相伴,王兄还能静心奉大雄氏之学,可谓修行深厚了。”
王维望了望我,促狭道:“我家的美人虽好,却不爱禅理,一听佛经便觉困乏。苑郎的娘子,与你一般爱好佛学,不是更好么?”
苑咸叹道:“我家娘子穷究无生之学,素日里焚香奉佛,较我更痴。为此,她不独不肯与我亲近,还说百年之后,也不肯与我同穴而葬哩!”[1]
王维也有些惊诧,微一挑眉,笑道:“罢了罢了,身后之事,谁能管得?”
我在旁听着,心中却不由一动。他百年之后,定然是要与崔瑶合葬的罢?
然而这惆怅也只是一瞬。生时我能有机缘与他把臂同游,已是百世修来的福分。而死后的事,正如他所说,谁能管得?
这时王维似乎感受到了我的心思,视线向我投来,含着几分温柔笑意。我报以一笑,静静跪坐在一边,为他们添着茗汤,却听苑咸又道:“是了,说与王兄知晓:我近来习学梵语,每日手书贝叶经文,以此自娱。”
王维笑道:“我也曾习得几句梵语,只是文法艰难,我早已搁下。苑郎入教实深,竟然习了梵语。”
苑咸叫苦道:“梵文的文法着实艰难。我也是胡乱跟随慈恩寺的和尚们习读的。”
“苑郎为中书舍人,知制诰,这是顶要紧的职事,素日里想必琐务缠身。如何还有工夫频频前往慈恩寺习学梵语?”王维笑问道。
苑咸叹了口气,眉目间颇见萧索。他蹙了蹙眉,道:“不瞒王兄,如今我实是厌烦为官。我每日里写的,大都是为李右相谢恩赏的文章。圣人腊日赐了右相药物,我要作一篇文章;圣人赐右相鹿肉,我又要作一篇文章;圣人赐右相车螯、蛤蜊,我又要作一篇文章。整日里便只是这些细务……我实觉郁郁,也只好向梵文禅理之中逃避一二。”
王维道:“你小我十岁,却已穿上了绯袍,又曾随李右相修《大唐六典》。你既仕途得意,便自然要历些艰辛。”说着话,向案上扫了一眼。我见他目光,已知他心意,起身走到案前,挽起袖口,为他磨墨。
他取了笔,笑道:“我来作诗,赠与苑郎罢。”当下笔走龙蛇,在展开的蒲州熟纸上,写下一首诗:
“苑舍人能书梵字兼达梵音皆曲尽其妙戏为之赠
名儒待诏满公车,才子为郎典石渠。莲花法藏心悬悟,贝叶经文手自书。楚辞共许胜扬马,梵字何人辨鲁鱼?故旧相望在三事,愿君莫厌承明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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