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青卷白云:女翻译与王维+番外(75)

作者:青溪客


裴夫人时时向我讲述事件的最新进展。据说那天经手了那杯酒的所有仆婢,包括那个侍妾,过往历史与人际关系都被挖地三尺,细细筛过,仍是未有结论。

然而我似乎竟不是很关心真凶是谁。无论真凶是谁,他都帮我推迟了婚礼,我暂时仍能保有自由之身,不必去李家做新妇、做继母。

我只管在裴家躺着。醒着的时候,我有时会取来一两首今人的诗,胡乱翻译几句,记在纸上。我也拜托崔颢为我带来王维最新的诗文,放在榻边。此时此刻,我更加思念王维,思念他那我至今未有机会见到的辋川别业。

孟城坳、竹里馆、辛夷坞、欹湖……这些辋川别业的胜景,在我昏昧的脑海中浮浮沉沉,染成一幅清远的山水画,一个安于这盛世之外的雅致梦境。

崔颢常来看我,多半只是坐在榻边不说话。然而在我少有的清醒时刻,我总能看到他鬓边星星点点的白发。我说:“阿兄快将白发镊去,休要教我嫌弃。”

“这些日来,有人的白发生得比我还要多。”他将视线转向窗外,悠悠道。

我半晌不语,最终却只是笑道:“李尚书?”

第57章 灵药壶中必许分(王维)

“传说那女郎善妒,要李尚书遣散姬妾,活生生教母子分离,故而才惹得侍妾连命也不要了,狠心下毒……”

“当真?我听说那女郎一向不拘小节,在典客署时,便招惹了许多男子,还都是胡人男子……怎么她竟敢要李尚书遣散妾室?”

“女子啊,近之则不逊,恃宠而骄也是寻常……”

“有人说郁氏女原是狐女,自有媚人之能……”

秋夜寂寞,对于在皇城中留值的人来说,更是清冷难耐。如此清秋冷月,也只有聚在一处闲谈,勉强可以消解一二。

王维拿着几份文书,走到与御史台相距不远的秘书省的一间公房门口时,听到的就是几个校书郎的闲聊。

他蹙起了眉。

然而他最终只是平静地敲了敲门。房中的闲聊声寂了一寂,随即有人来开门,是一个姓张的校书。张校书见是王维,笑了笑道:“王侍御来了?快坐快坐,尹正字带了湖州的顾渚紫笋来,茗汤刚刚煮好。”

不待他说,王维也嗅到了房中的茗香。煮茶的人按照时人的习惯,在汤中加了姜片、胡椒等物,虽然掩去了紫笋本来的香气,但茶汤既热又浓,大约很能抵御秋夜的清寒。他不着痕迹地皱了皱眉,笑道:“那我可要叨扰了。”

尹正字起身倒了一碗茗汤,又道:“可惜没有盐。”王维笑道:“不妨。”喝了几口茗汤,方才逐渐将话题引到他们方才的讨论上,“近来左丞相家的养女中毒之事,真是传得沸沸扬扬。”

另一个姓崔的校书较为直爽,也不顾同僚的眼色,笑道:“我们正说这事哩。众人都云,左丞相和李尚书必有一争。左丞相虽然不再参知政事,但到底有统领百官的名分,而李尚书呢,又是迟早要拜相的……这两位争斗起来,必然好看。噫,王侍御你既曾为裴公的属官,又曾是李尚书在御史台时的属官,这倒是巧了。”

他心直口快,一言道出了朝中因裴、李两位顶尖高官结亲不谐,而隐隐起了波澜的局势。王维笑道:“裴公与李尚书二位,均是堪为国之柱石的贤臣、良臣,也都是待僚属极好的上官。”

“哎哎,王侍御你这么说可就无趣了。”张校书笑道,“你既曾为裴公属官……可曾见过那女郎?是否真如传闻一般,有天人之姿?又或者……当真是狐女吗?”说到后面,压低了声音。

王维道:“我确曾见过她几面。狐女之说,应属虚诞……我记得已故的金刚智法师曾经嘉勉于她。至于她的姿容,我不敢置评,只知有人为她倾倒,宁愿……不再娶妻。”

众人都兴奋起来,要他继续讲下去。他喝了一口茗汤,润了润嘴唇,说道:“郁氏女为人甚是宽和,不像善妒的人。”

崔校书诧异道:“咦?众人都说,那女郎好妒,方才惹来大祸。”

王维摇头:“李尚书待她爱宠如斯,难道她竟要去嫉妒几个姬妾?侍妾听说家中将有新的主母,暗生惶恐,故而以讹传讹……也非绝无可能。”

尹正字小声问道:“可若非她善妒,妾室何至于投毒?以蛊、毒杀人,可是唐律十恶之一啊,那侍妾竟敢犯此重罪。”

王维也低声道:“据我看,此事背后只怕还有他人。侍妾处于深闺,如何能购得砒霜这等剧毒?只怕是有人要陷害李尚书,使李尚书与裴左丞失和。”

男子闲谈时,除了与女子相关的故事之外,最爱听的便是阴谋了。众人纷纷点头,崔校书却仍是不解:“我听说那女郎不守闺训,与许多男子过从甚密,四处游走,还学什么胡语……这样的女郎,如何能教李尚书如此心许?”

“这种女郎,多半在男女情事上都有些过人之处,不是那些端方自持的女郎可比的。要教男子倾心,也不是什么难事。”有人笑道。

王维心中恼怒,笑道:“郁氏女端方与否,我不甚知晓。不过我记得,在河西时,她曾为已故的崔常侍询问突厥胡商,探得当地胡商贿赂中贵人的阴私。此外,不是有人说,她曾在酒肆中与军士斗酒,平息了一场讧斗,故而深得李尚书青目?想来也是,李尚书英明过人,岂能只因美色便痴迷至此?自是因为她性情德行俱佳。”

众人静默半晌,崔校书道:“可……可郁氏女不在家中备嫁,反与李尚书在幽州同进同出,终是德行有亏。”

王维望了望窗外的明月,重重一咬下唇,方才笑道:“他们是未婚夫妇,便有些亲昵之举也是寻常。难道你崔校书去北里南曲时,见到心仪的女郎,就能忍得住么?”

崔校书在平康坊南曲有个钟爱的刘娃,只那刘娃心气高傲,要他苦苦求了两月,才允他登堂入室。众人纷纷大笑,崔校书脸上红透,嗫嚅道:“王侍御何苦取笑我!”

第二日是休沐日。王维起了个绝早,向城西北的玉真观来。到得门口,递上名帖,守门的人便放他进了观。

这玉真观他自是轻车熟路:十几岁时在诸王府上游走,也曾被岐王带来见过玉真公主,之后便成了公主的座上常客。他的琵琶绝技,与他的清雅诗文,都成了公主宴席的绝妙点缀。

但今日,他要见的不是公主。他径自分花拂柳,到了玉真观西南角上的一间静室前,立定身形,朗声道:“弟子王维求见焦炼师。”

过了一刻钟,有位道童打开了门。他仍是立在门口,直到室内传来一个微带沙哑的女子声音:“进来罢。”他才提起青袍的前摆,低头走入。

室内陈设简素,一角放着紫檀琵琶和玉笛,也不知道是主人为了斋醮仪式准备的,还是自家平素弹奏吹弄的,壁上则悬了一把剑。静室正中间有两面细绢屏风,一架屏风上绣着草书,连精通书艺的王维也看不懂,那是什么字样。他照例不敢细看室内陈设,只恭恭敬敬地在堂中的蒲团上坐定。

半晌,屏风后那个有点沙哑的声音才又说道:“十三郎为何来见我?”

王维恭声道:“弟子的上官的女儿中了砒霜之毒,维……觍颜向炼师求药。”

屏风后的人嗤声一笑,王维顿时脸上泛红。他挣扎片刻,说道:“弟子……弟子不合欺瞒炼师。此女……实在是维所心许的女子。”

焦炼师笑道:“你十年前为你的妻子向我求药,诚恳无限。如今怎么又为另一个女子求药?”

王维沉声道:“弟子为妻子求药,是想与妻子长相厮守。弟子为此女求药,却是为了她能与他人长相厮守。”

对方的嗓音未有波动:“我的药难以重制,与人一份,便少了一份。”

“弟子知炼师在人间已历无数春秋,自是见惯生死。但……但弟子也知炼师心肠柔软,必不忍心见此女玉碎,见弟子白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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