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青卷白云:女翻译与王维+番外(22)

作者:青溪客


王维挑眉:“很快。”举步便向崔颢迎去。

“你,你休走!”我惊慌不敢移动,用力夹紧了身下母马。王维听而不闻。

一个小孩儿趁隙跑来,举起手中树枝,嬉笑着在母马臀上狠狠抽了一记——“住手!!”我大叫,勒紧了母马。母马性本温顺,但我勒得太过用力,母马仰头,走了几步,这时我一直夹紧马腹的双腿终于力竭,双腿一松,我直接从马背上倒摔了下来。

这便是我何以要穿深青衣裳了。这些天一直在习练骑马,摔得满身伤痕,为防弄脏衣裳,只得穿深色。

然而身后的触感却并非泥地的坚硬泥泞。我撞进了一个有淡淡沉水香气的温暖怀抱之中,只踉跄两步,便站稳了。崔颢将我放开,气道:“王十三兄,下雨了为何还要习练?”

王维将文书递给我:“阿妍说想做男子,我便教她知道,要做男子,就得先学会受伤和忍耐。”

他已是第九十八次说这话。我翻个白眼,去看那文书,果然是盖着万年县令官印的“过所”。

通行证怎么会这么快批下来?我诧异,却见有具保人签字的那一页下方,赫然是“玄都三景法师”玉真公主的名字。原来是走了后门——我韦小宝状手舞足蹈:“细雨骑驴入剑门,兵发蜀中去者!”

西出长安入蜀,兴平、武功、岐山皆是必由之地,也是古来史籍中常常出现的名字。

可我晃悠悠骑在马上,耳中是蹄声和隐隐的渭水声,一时竟起不了怀古之情,只想着:可算是出了长安了!

——长安虽美极,虽盛极,可它究竟是作为“西京”存在着的。而一个城市,一旦成为“京”,便不可避免地要承载起许多人的欲望、野心、利益和……失落。

这座都城是有资格,也有“王气”来将这些情绪担负的:它的城池由隋朝巧思绝世的宇文恺设计规划,倾一国廿载之力,方始修成;而于秀丽滋阜之外,它南面有终南山苍莽峻拔,雄踞关中,素称“九州之险”,西北则有汉长安的旧址——夕岚说她小时颇在那的瓦砾堆中拣过些前朝旧物——咸阳原上一座座覆斗状的汉家陵阙,若于落照苍烟中望去,更发人千古幽思。

这个城市生来就是一座帝都。向晚时,纵身处高拔如乐游原的地儿,放眼望去,目之所见也只是迷迷的一片晚霞,在这围棋局也似的纵横坊曲之中,由返家的官员们肥马后的尘灰,食肆中羊肉索饼热乎乎的香味,景教教堂大秦寺里刚刚燃起的灯光,平康里歌妓们正待卸去的口脂与头油的香泽,同在一只名叫“长安”的大锅里熬成的,在秦川原野上蒸腾而起的,一蓬醉红的、帝都式的晚霞。

而岐山县的晚霞,却又不同。它就那么红红地、又高又旷远地将自己铺展开来,悬在大半个天空中,使得这本颇多山的地界,也显出一份地广天高来。

这里的山都算不得高峻,可山的棱角与天的底色,却格外鲜明地分别开来,勾勒成古拙的线条,使我想起一些久远的传说。

黄帝的臣子岐伯居住在这里,钟山逸叟笔下的封神榜张贴在岐山上,上古神鸟凤凰一声清亮的鸣叫,兴盛了周室,酝酿了周礼,自此以后,宏大严整的周制,成为数千载华夏正统的源头……

而在凤鸣岐山的传说许多年后的某个春天,的确又有一位凤凰般英才卓荦的良臣名相,曾经率来数万蜀汉儿郎驻扎此处,分兵屯田,铁马云雕共绝尘,柳营高压汉宫春。可也就在那个八月,他的生命和他的梦想,随着划过渭水之滨的将星,一同陨落在这片土地上,那声震关右的气势,短促得甚至跨不过一个冬天。

一千三百年前的岐山,也没有凤凰的啼叫,只有隐隐的鸡鸣、狗吠,和店里歇脚客人们的交谈声。这个小小的县城在富实丰饶的大唐,依旧贫困而脏乱地安稳着,和南边的五丈原遥遥相对,仿佛它们已如此相安无事地共同渡过了几千年,而且还将一直相安无事下去。

店主人送来五福饼[1],是五种不同馅料的饼。我就着米粥吃了一个饱,却得知崔颢突然发起高热。我们问店主附近有无医馆,店主说这是为本地蚊虫所蜇,出去采了草药,熬成药汁,我们给崔颢灌下,过了半个时辰的光景,他的高热便渐渐退了。

我放了心,却仍是留在崔颢房里看顾他。岐山的春夜不同于长安,清旷微寒。室内一灯如豆,崔颢兀自熟睡,我则跪坐在榻边,望着窗外的月色,默背粟特语动词变位。

这时崔颢咳了一声,悠悠醒转,我忙问:“可要饮水么?可要吃粥么?”谁料他静默半晌,道:“阿妍,闲卧无趣,你教我一句波斯语如何?”我静思片刻,道:“区诃鞞区诃泥寐啰萨,阿澹鞞阿澹寐啰萨。”“区诃鞞区诃泥寐啰萨,阿澹鞞阿澹寐啰萨。”他重复,竟无一字错漏:“是何意?”

“山与山不能相见,人与人却能相逢。”

“人与人却能。”他细细品味,笑了,“阿妍,你的波斯语究竟是何处学来?”

我的父母是工程师,父亲曾经被派到伊朗工作。我的手指在袖里握了握,心里五分惊慌五分黯然:“怎么,要拷问你阿妹的来历?”

崔颢淡然道:“阿妍,你分明知我绝无此意。我接你回家那一日说过,你看起来像我阿妹,说话像我阿妹,举动也像我阿妹。我只是觉得……你投崖之后,仿佛有许多故事。”

我不语。他续道:“从前的阿妍,心愿不外相夫教子。而你,不止熟习蕃语,在西市为人作家书,更入典客署,宁可无名无分也要留作译语。从前的阿妍,更加不会作诗……”

我心中一沉,当初为崔颢所认时,我本不稀罕他表妹的身份,可如今却也贪恋这身份能让我留在才子们身边。若为他当面揭破,我当如何?

他抿唇:“我也算熟读世间诗章,却不知,自汉徂唐,有哪一位诗家似你诗中所咏之人——‘终南长日人归晚,碛北征蓬雁到迟。’”

我垂首,百感中来。万千话语涌上舌尖,额头轻汗渐染。此时我想起的,竟是穿越以来的种种艰难:竭力学习中古汉语发音;因无户籍,向长安县自首;在西市写家书,偶尔会遭人调戏;典客丞种种为难……还有,那种无望的、罪恶的思慕……

我何尝不想将一切和盘托出?何况,自己终是窃用了他表妹的身份。我张口欲言,却为他手指按上我口:“我终是你的阿兄。山与山不能相见,人与人却能相逢。你我相逢,即是缘分,无论是自幼熟识之缘,还是中路相识之缘,我终当好自相惜。”

他话里意味深长,我心中如惊雷匝地滚过,一时怔怔望他,竟无一言。

这时王维敲了敲门,走了进来,见崔颢彻底退了热,松了口气:“总算你这里无事。”

我听这话像还有别的意思,便追问他。王维苦笑:“王大兄那个唤作绮里的小侍女……她听说武侯庙有李青莲的题咏,便偷偷跑去看了,至今仍未回来!”

我一顾外头黑沉沉的夜,不由慌张起来。

[1]陶穀《清异录·馔羞》:“逢士人于驿舍,士人揖⻝,其中一物是炉饼,各五事。细味之,馅料一不可晓。以问士人,笑曰:‘此五福饼也。’”

第13章 祗园弟子尽鹤骨

暗夜沉沉,如无穷黑雾遮天蔽地,又如浓墨染尽三千世界。时有一两声虫鸣在窗外响起,反增清凄寡寂。及到三更将过,众人才将绮里寻回。

绮里自知有错,一回来便扑通跪倒:“婢子有罪,婢子有罪,劳诸位郎君相寻!”她簪发凌乱,布裙亦有数处划破,秀丽面容在暗淡灯烛光中却只见惭愧不见懊悔。

王昌龄向来温厚淳朴,但为她担心了大半个晚上,此刻亦难免有几分火气:“你何必要夤夜外出?”绮里怯怯道:“婢子怕明日你们不肯携奴同去武侯庙,心中又急切,便想着自家跑去悄悄看了……”王昌龄管教自家侍女,旁人原不应插口,但王维与王昌龄格外亲厚,便打圆场道:“你在武侯庙里看的是哪首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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