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青卷白云:女翻译与王维+番外(21)

作者:青溪客


李白不由露出得色,续道:“……相携及田家,童稚开荆扉。绿竹入幽径,青萝拂行衣。欢言得所憩,美酒聊共挥。长歌吟松风,曲尽河星稀。我醉君复乐,陶然共忘机。”

崔颢笑道:“此诗皆是眼前之景,但若是换了我,我却未必写得出。”王昌龄道:“太白此诗得陶令之气韵,却又别开生面,不似陶诗,尤其最后四句,固然直白,却使人神往。”王湾捋了捋花白的胡子,笑道:“我却爱‘绿竹入幽径,青萝拂行衣’二句,只两句便将田家出尘之味道出!”

第11章 酒醒落笔洒风雨

最有趣的是正在王昌龄身旁添酒的那个小侍女。她肌肤苍白,鼻子挺俏,双目如海水般湛蓝,显见得是个胡女,也仿佛为李白才华所震撼,一脸崇拜地望着他。

我瞧着众人为李白的诗才倾倒,心中替方才被他拂了面子的王维感到不满,多看了王维两眼,却被玉真公主注意到了,笑问:“阿郁,你可有什么心事?”

我一个普通人,骤然被这位大唐最贵重的公主点名,难免惶恐,只低眉答道:“妾忝列此会,见诸位诗家风雅之状,如行山阴道上,目不暇接,私心敬慕之至。”

玉真公主扑哧一笑:“小女郎家,说话谨慎如斯。难道女子便只能仰望他们这些诗家不成?我自幼学欧阳询的字[1],长大了又学道,都是要与男人们比肩而已。我问你,你是崔郎的阿妹,难道崔明昭、王摩诘他们不曾教过你作诗不成?你也作一首如何?”

换作平日,我一听要在这么多顶尖才子——包括王维和李白——面前作诗,只怕魂魄都要吓丢了。可今日我喝了几口酒,胆气颇壮,且又听到她将王维也质疑了进去,便张口道:“教过的。”

崔颢忙道:“舍妹喝得多了,有些糊涂,公主,我来代她作罢!”公主笑道:“不成不成,事关我们女郎家的颜面,不可由你代作!她纵是写得不如你们,也是寻常,我又不怪罪她,你怕什么?当年的崔郎,如今怎地变得这样琐碎?”

我取了笔在手,嗅着空气中酒味与熏肉、酪乳、菜蔬混杂的气息,心念仿若飞出了这幽深的楼宇,直直穿破暗夜与苍穹,云雾与春风。

“垂髫未解读书时,诵得郎君数句诗。”

我怕被人瞧出端倪,不敢看向他,可是写下这两句之后,我不由得闭了闭眼,将他的容颜在脑海中细细勾勒。

“丛莽烟波千里路,江湖风雨廿年痴。”

“终南长日人归晚,碛北征蓬雁到迟。天地无情山泽老,白云岂为寄相思。”

我掷笔,众人将我的诗传与玉真公主,公主念了一遍,拊掌笑道:“好!好!好!我竟不意阿郁也是一位诗家!最后两句,何其深情!只你这诗是写与谁人的?”

“写与……”我微一张嘴,看见崔颢紧张的眼神,和王维读不出内容的目光,“我心中的一位诗家的。”

此时的王维,尚且未在终南山购置别业,也未曾去到塞北。所以,没有人能看得出我写的是他。

这场宴饮是通宵的。中夜,我走到廊下醒酒。玉真观里的杏花,白日里如锦如霞,夜里在灯光点缀下却也妖娆清艳。半天香雪中,正有个男子倚树而立,手中还执着酒壶,淡蓝襕衫上落了几片浅粉花瓣,风标清粹,卓姿韶举,犹似神仙中人。

一年来,我很少见到他。他的母亲很喜欢我,我有时去陪她说话,每次都避开他在家的时候,后来他便每每先出门去。

这时我趁着胸中那一点热热的酒意醺然而起,坦然将他细看。

快两年了啊。可这个人,还是我初见时的模样。

真好……有人说,繁华之地,流景易迈。可,总有什么是不变的、洁白的、平整的,让你在这瞬息即逝的时光里觉得安稳。

这个人,于我来说,便是整个唐国。

我真想好好叫他一声啊。

“王十三郎。”我突然说。

“在。”他温和地回应。

“王十三郎……”

“在。”

“怎么?”过了半晌,他见我再无动静,对着月光喝下一口酒,问道。

“只是想起了一句诗……‘京师易春晚’。”

“你也怕春光老去?”王维笑了。

“可能只有你不怕罢。”我想翻白眼。

“是,我不怕。”他说,“荼蘼谢后,就快到赏荷的时节了,慈恩寺南池的荷花最美。再往后,南山有桂花,秦岭有枫叶,整个关中的天空都那么高广。入了冬,风烟俱净,举头一望,就能看见终南山的积雪……四时流转,每一刻都有好处,何必怕呢?”

“你说的都是长安城的景色。可是在我看来,久困一城,每年对着同样的四时之景,眼里见的是年年岁岁花相似,心里却明白岁岁年年人不同,这难道不令人生愁,不令人畏惧春光老去?”

“也是。那你想去哪里?”

“这世间,除了南山的桂花,秦岭的枫叶,还有武州山的石窟,剑南的山水,扬州的风月,黔中的密林,衡州的大雁,听凉州的埙,酒泉的马鸣和风啸,喝河东的酒,彭蠡湖的水……还有飒末建的金桃,史国的神祠,梵衍那国王城的立佛像,我想吃也想看……我哪里都想去,什么都想见识。”

意识流泻,像是院落里的溶溶月光,我所向往的那些图景,也化作没什么逻辑的话语,从喉咙里溢出来,然后没有方向地流入带着木兰香味的空气里。

“你想去的地方很多。”他评价道。

当然很多。那些都是大唐的风景,处于全盛时代的丝路上的风景。你不知道,在我生活的年代,有多少人渴望亲眼见到那些风景。而我呢,我也不想将它们轻易放过。你是个唐人,你怎么可能明白?怎么能懂我跨越千年、跋涉光阴的欣喜艰辛?

“我也想看剑南的山水。”没来由地,他抛出这么句。

“邀子偕游。”这是他的第二句话。

“去听千里蜀江声。”这是第三句。

蜀?那个含溪怀谷、岗峦糺纷,流汉汤汤、天回云昏的地儿……

她看不到了。

我慢慢地笑了:“还有谁?”

崔颢从廊后绕出:“王少伯兄博雅闻名,因奉谕使蜀搜访图书,以校雠典籍,正好也去——还有我只怕也能去。御史台的监察御史和里行巡视诸道,也是份内之事,我求一求副台主,只怕也能将我派到剑南。”

我这表兄,素来有一种神奇的魔力。他一出现,回廊中的气氛就似乎骤然一松。我倚在栏杆上,点点头:“好,就去听千里蜀江声罢。”

“听说剑南的美人极多,说不定你阿兄到了剑南,娶了一个女郎回家,便忘了你这个阿妹。”

换一个人说这话,我只会嘲笑他幼稚。但是王维偏有本事,将这话说得特别欠揍,甚或拉长了“阿妹”二字。我气得一时忘形,抬手想打人,却不料他一探手,自崔颢袖中抽出一支玉笛,不疾不徐地横在我面前。他这一横看似毫无威慑力可言,但如果我的手还保持着原姿势去揍他的话,我便会将手肘处的“麻筋”送到他玉笛管口之上。

“王十三兄,不得欺侮我阿妹!”崔颢瞪他。

“明明是你阿妹欺我。”王维若无其事地收手,“阿妍越来越凶恶了,一点也不像小时候的样子。”

崔颢哼了一声:“阿妍,以后不许和阿琤一起玩了。”

“好了好了,是我的错。”

我打断这没有营养的对话:“出游时,我还是作男装打扮罢。”毕竟女子出行多有不便。

[1]从玉真公主为姐姐金仙公主写的墓志可见,玉真的欧体字功力甚深。

第12章 玉树宫南五丈原

如酥小雨浇得地面薄薄一层尽是春泥,马蹄踩入泥中又复抬起。

我着一身深青胡服,衣袖裤脚尽皆扎紧,随王维在光福坊的一处空地上习练骑马。崔颢匆匆跑来,手中拿着一叠公文模样的纸:“万年县已将‘过所’批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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