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青卷白云:女翻译与王维+番外(141)

作者:青溪客


“我拜见你外祖母,她不会嫌我老么?”他拧着眉,认真考量。

这的确是个问题,但是:“到时再想嘛!何况,我也未必能回去,你也未必能来看我。三千大千世界,几回生,几回死,生死悠悠无定止,谁知道这个大唐是哪个世界,我的家又在哪个世界呢!”

他敛眉,无声喝酒。

“要是再也见不到了……”我清清嗓子,“你就把我烧了。埋在地下,虫子爬老鼠咬,我就会生气,进你梦里吓你。”

“你来啊。”他完全不怕。

这就对了嘛!我喝干一杯酒:“你要饱吃饭,早睡觉,总之,高卧且加餐,晓得么?”

他也喝完了一杯:“是。”

“王十三郎。”

“你说。”

“我喜欢你。”

“我也喜欢你。”

[1]唐朝已有按鞋号制作、贩卖鞋履的情况。《北梦琐言》第10卷 :“鞋主曰:‘秀士脚第几?’”

终章

第107章 当时只记入山深

文杏馆对面就是飞云山,辋川的最高处。初夏的翠色层次分明,有清透的浅绿,毛茸茸的黄绿,还有渐转浓重、生机悠长的深绿——秦岭草木丰茂多样,众壑光线皆殊,才能养成这样一个丰富的绿世界,人处其中,像是衣裳也被染绿了似的。

飞云山常年沐浴在云雾之中,山上大片深邃的幽绿色透过一层纱样的轻雾,显得清淡而迢远,少了些起于人间的浓烈,多了些归于仙界的缥缈。云生梁栋,风出窗牖,这原是王维营造文杏馆时所希冀的气氛,但此时他负手立在屋宇前面,望着山间白茫茫的云雾,觉得有些遗憾。

她是那么明媚的人,总是在笑,她适合温暖透亮的日光,适合涤荡一切的长风。在她下葬的日子,这种渺远和微茫并不相宜。

他拂了拂衣袖,举步向西,不一刻,便到了他选好的地方。一座不高的石塔安然矗立,形制古朴,纹样清简,里面是母亲的骨殖。石塔不远处,僧人们低眉端坐,匠人们手持工具,围在一口薄棺旁。

母亲精诚奉佛三十余年,阿瑶也自幼学佛,阿妍则不信释迦之法。但在死前,她们却不约而同地选择了荼毗[1]葬法,拒绝自己的形骸在泥土中腐烂。

在他生命里留下深刻痕迹的女子,最后似乎都要化为灰烬。

有工匠轻声提醒:“舍人,时刻到了。”

他恍然,吸了口气,深深点头。工匠们应了句,动手去抬那口薄棺,而僧人们则齐声念起经来。阿妍并非佛徒,也不肯做“七七斋”,但他还是连夜请了京中的知名僧人们,为她诵几卷经书追福。

那口薄棺被抬起的瞬间,几个工匠的面色同时变了变,有两个低低惊呼了一声。

“怎么了?”王维心跳猛然加快。

工匠们彼此对视了一眼,主事的匠人上前拱手:“请问,舍人家的娘子临终时……十分病弱?”

王维颔首:“是。”

工匠神色为难:“虽然娘子病弱,而且女子躯体比男子更轻,但……某等做匠人许多年,各色棺椁木料的分量,某等一向熟悉。这口棺的分量,不像……”工匠艰难地斟酌词句,“不像盛有遗体的样子。”

僧人们不觉停止了诵经,默然站起,工匠们则非常尴尬。无论是盗寇为窃取陪葬的宝货而损毁遗骸,还是有人恶意盗走遗骸以侮辱死者家人,女眷的遗体不知所踪,怎样都不是一件易于启齿的事。

王维眉头一拧。阿妍昨日去后在荐福寺停灵一夜,他亲自守灵,今日棺木运来辋谷,他也全程在旁陪着,难道……他脑中浮起一个狂悖的想法,又疑心自己只是因为一夜未眠而昏乱了。他惶然地抬起眸子,天色比方才更亮了,乳白的浓雾变得疏淡,云层后面透出浅浅的金光。

他走到棺木前,伸手推开了棺盖。

一缕日光破开云雾,直直地落在棺中,随即一道光柱变为无数道,又成为浑然一体的一整个晴天,雾霭散去,红日高悬。满山的草木仿佛蓦然间感到阳光的召唤,神采飞扬,勃然奋励。远处传来老农喜悦的交谈声,山里的野鼠恣肆地跑起来。

——棺中没有阿妍。

除了给她枕在颈下的那面瓷枕,棺中唯有一只紫罗香囊。

王维拾起那只香囊,握在手中。隔着陈旧的丝罗,坚硬圆润的三粒豆子硌痛他的掌心。

“红豆生南国,秋来……发故枝!”

这原不是一首喜悦的诗。秋来故枝又发,秋来故人何在?此物相思,因此他劝人休采,但即使不采,它自在枝头零落殆尽,那时又当如何?

他沉沉地笑了。

与他相熟的不空和尚走过来,合掌道:“天地日月,须弥山海,合会有离,生者必死。我本想劝檀越不必过于哀痛忧悲,但娘子平生颜容不改,逝后遗骸不见,想来娘子实为天人所现。”

“天人。”王维重复道。

“是。当年我师父说过,娘子的来处,不在这里。”不空的师父,是金刚智法师。

王维恍然:当年在慈恩寺,他曾请金刚智法师为阿妍解围。法师对阿妍说话的样子,的确……有些特异。

不空又道:“如今娘子缘尽归天,檀越合当欢喜才是。”

他以狮子国僧人身份而深得大唐皇室礼敬,终成一代名僧,自是颖悟卓绝,深知俗世人情。此言一出,在场僧俗皆觉在理,连工匠们也跟着一起称叹佛名。

王维抿了抿唇,忽然对不空说:“和尚请听。”

不空静心敛气,倾耳而听。山中有风拂草木的沙沙声,有水流的淙淙声,有农人挥锄、土块迸碎的声音,乱中蕴静,静而复动,王维想让他听的……是什么?

“极乐世界净佛土中,常有种种奇妙可爱杂色众鸟,所谓:鹅雁、鹙鹭、鸿鹤、孔雀、鹦鹉、羯罗频迦、命命鸟等。如是众鸟,昼夜六时恒共集会,出和雅声,随其类音宣扬妙法。”王维随口念诵,诵的是《阿弥陀经》中的一段话。

几只小黄鸟的歌声,细细碎碎地在枝头响着,为他的诵读配上乐曲。早春时它们歌喉犹涩,经过一春的学舌,嗓音婉丽,长短交织,斑驳如树枝间洒落的点点日光。

不空抬眉,王维念的是玄奘法师的译本。玄奘取经辛苦,九死一生,归来后译经近二十载,也甚为艰辛。但时下的文士们,多半还是偏爱后秦时鸠摩罗什的译本。

“时人偏好罗什,我意亦然。不过,梵语所谓‘耆婆耆婆迦’,一身二头之鸟,罗什译为‘共命鸟’,而玄奘法师译成‘命命鸟’。[2]此处,我更喜玄奘法师的手笔。”

不空熟知梵语,眸光微转,便即了然:“命命鸟一身二头,一雄一雌,雄鸟的命与雌鸟的命合在一处,才能成为命命鸟。两个‘命’字,缺一不可。”

“而她的命……与我的命,不在一处。”王维淡淡地总结道。

是年冬,王维上表,请舍辋川庄为寺院。

云泉间的庄园,成为僧人起居的精舍,幽篁里的琴音,转为日复一日的晚钟。

而王维独自住在长安,斋僧有时,谈玄有时,独坐有时,诵经有时。史思明降唐了,又叛唐了;安庆绪被杀了,史思明自立为帝了……这些事,离长安很远,离王维就更远。李辅国弄权,天家父子互相猜忌,上皇惨淡迁居西内,高力士流放巫州……京中的事,似乎也不与他相干。他的官阶越高,心绪就越淡漠。

上元元年,他转任尚书右丞。冬天,他见到道路上的冻馁百姓,请求将在中书舍人、给事中两任上分得的职田交还朝廷。皇帝拒绝了,他又请将其中一份职田交与施粥之所,以田中粮米煮粥施给百姓,“于国家不减数粒,在穷窘或得再生”。

他平淡而充实地度过所剩不多的岁月。

第二年的春天,王维上《责躬荐弟表》,请皇帝削去他的官职,换远在蜀州的弟弟王缙回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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