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青卷白云:女翻译与王维+番外(11)

作者:青溪客


我一慌,刚要说什么,却听他又缓缓道:“但小娘子气格清正,是人身而非狐类。你来历奇异,却与此间有缘,我自无坐视之理。”他将“此间”两字咬得稍重,像是在暗示,他说的不是这间寺院,而是……这个世界。

我又怔住了。

王维笑道:“阿妍,智法师称许你哩。”

“智法师?”

僧人低眉,道了声佛号:“我本名跋日罗菩提,华名金刚智。”

“金……”我瞪大眼睛。

我对佛学极其缺乏兴趣,但因自幼倾慕王维,也读了些佛教史,知道盛唐时有三位印度高僧来到中国,成为中国密宗祖师,被后世誉为“开元三大士”,分别是善无畏、金刚智及金刚智的弟子不空。而我眼前这位,就是大名鼎鼎,被皇帝和武惠妃召见过的金刚智?

这时讲变已毕,男女听众们陆续走出戏场,意犹未尽地讨论:“今日的变文又是李中丞家的郎君写的。”“李五郎的变文写得好,上人讲得好,真是珠联璧合。”

李崜在人群中望见我们,露出个腼腆的笑容,叫道:“智法师!王十三兄!郁小娘子!”

见金刚智在此,讲经的和尚和其他僧人纷纷过来见礼,听众们也将目光投到这边。而“郁小娘子”这个称呼一出,立时又有不少听众的视线被引到了我身上。有人偷偷告诉同伴“正是那狐女”,也有人评论我的相貌,诧异金刚智法师为何与那个狐女立于一处。我暗自皱眉,却听金刚智微微提高了声音,问道:“小娘子喜爱什么吃食?”

议论声低了下去。众人俨然都在琢磨他的话有什么深意。

“樱桃饆饠。”我茫然答道。

“小娘子喜爱什么花木?”他又问。

“茉莉与兰花。”我更加茫然。

“小娘子喜爱什么人?”他抛出第三个问题。

周围更静了。一只鸟儿飞过澄净的天空,羽翼矫健。余光里,有崔瑶纤细清羸的身影,和站在她身边的王维。

我顿了顿,答道:“我喜爱……爱好佛法的人。”

对面的高僧忽然笑了。他温声道:“小娘子很好。吃饆饠,赏素馨,亲近佛徒,都很好。”

我记得他是密宗祖师,不是禅宗的啊,可是他怎么这么爱打机锋?他的话我一个字也听不懂。

“听说,智法师说话时,理无不通、事无不验,连宫中的贵人也信他的论断。可他今日何以竟与一个狐女说了这么多话?”有人悄悄问。

“智法师何等人物,焉能不辨人狐?我瞧这小娘子不是什么狐女。智法师说了这些话,多半是看出了这小娘子生具慧根罢。”他的朋友也小声道。

“也是。前些日子,城里都说这个小娘子是妖狐。可她若是妖狐,智法师怎会如此称赞?爱吃樱桃饆饠,喜爱茉莉花……分明就是个寻常小娘子嘛!”

“寻常人家吃不起樱桃饆饠。”

“那是你家。这个小娘子出身寻常,相貌仪态却不寻常,她阿兄又是官身——来日她嫁入贵人家里,可不就常有樱桃饆饠吃了?”他们越来越跑题,听得我哭笑不得。

“我是南印度摩赖耶国人,听说大唐佛法崇盛,故而泛舶前来。我在海上历尽风浪,花了三年,方才到了广州。圣人敕令,将我迎到慈恩寺。自那以后,我便在两京弘扬佛法,翻译经典,又在所住的寺院中设大曼拏罗灌顶道场,度化四众,至今已逾十载。”金刚智娓娓述说他的经历,“这十年间,我也常常想念故乡。你可知那是什么心境吗?”

想念故乡的心境。

我懂的。我当然懂。

“但我在此地的事,还没有做完。所以,我不会走。”金刚智说。

“法师有大愿力,令人敬佩。”我由衷道。

“小娘子也有想做的事。只管放手去做罢。事毕之前,不要想其余的事。”他的眼神清亮而慈蔼,语调有安定人心的力量,“做完了事,你的许多疑惑,便都不再有了。”

“可我,我不知道我想做什么事。”我喃喃。

由于穿越,读书生涯被生生斩断。我还能做什么呢?

金刚智合掌,向我微一点头,就离开了。信众们有的跟了上去,请教他佛法,有的则只是安静地目送他。

而我依然在想他的话。

“自那以后,我便在两京弘扬佛法,翻译经典,又在所住的寺院中设大曼拏罗灌顶道场……”

我望着金刚智的背影,追了几步,喊道:“法师,我……”

“阿妍!”崔颢匆匆挤了过来,“我原想陪你一同来的,奈何今日公务太多,对不住,对不住。你梳这样的发髻,真好看。都好了么?”最后一句,他问的是王维。

王维一笑:“幸不辱命。以后,大约不会有人再疑心阿妍是什么狐怪了。至于发髻,是阿瑶为阿妍梳的。”

崔颢连忙向崔瑶叉手为礼:“多谢崔七姊姊!”谢了好久,又向我道,“阿妍,前两日你心绪不佳,我没和你说——裴太守的夫人邀请你我上门,就在今日。”

“……裴太守?谁?”我摸了摸自己的鬓发。

事实上,直到坐在裴宅的席上时,我还没彻底搞清楚状况。

裴家在长安的宅第轩敞幽深,正堂装饰尤为华丽。每人面前的食案之上,分别摆着酒菜与酥山。主人巧施心思,并不取那些油腻肥腴的猪羊鸡鹅之类食材,而只将一些时令蔬果,做成精致的菜馔、果子,如金糕糜、樱桃饼、香芹羹之类,供众人佐酒。白如雪岫的酥山上也点缀着鲜妍的樱桃和葡萄,清雅又诱人,而荤菜只上了一道鹿脯,一道羊肚包子鹅与一道驼蹄羹。若是旁的高门子弟,或不识风雅之辈,只怕还要嫌这些菜太过寒素,轻慢宾客,但今日来的是我与崔颢。崔颢自是风雅的;我虽穷,却也大概明白怎么伪装风雅。

那位被大食蔷薇水引发哮喘的贵妇,是宣州刺史裴耀卿的夫人。裴家为了表达谢意,请崔颢与我赴宴。

席上除了裴夫人,还有她的儿子裴综与裴皋。裴综年纪稍长,裴皋年纪倒与我相仿,说话一板一眼,别有一种古板的有趣。裴综问道:“方才我听阿郁路过我家池台时,念了‘鱼戏新荷动,鸟散余花落’两句,我很是喜爱,未知这两句诗出于谁手?”

这诗是谢朓的。在王维等人出现之前,谢朓的五言诗无人可及,尝享数百年之盛誉,也是王维、李白的学习对象。李白十分崇拜谢朓,不独有“中间小谢又清发”的评断,更是时常“我吟谢脁诗上语”“令人长忆谢玄晖”。我有心逗趣,笑道:“裴公是宣城太守,这诗恰好亦是出自一位宣城太守笔下。诗人么……是裴公之前,史上最有名的宣城太守。”

裴夫人与裴综二人一愕,随即会心,崔颢也是面带微笑。唯有裴皋依旧糊涂着,怔怔道:“史上最有名的宣城太守,难道不是鄂国公尉迟敬德么?”

在唐朝初年,尉迟敬德确实做过宣州刺史。众人大笑,裴综笑道:“我这个阿弟,自小随家父在外,流转各地,不在长安长大,故而最是关心实务,也最是不爱诗赋文史。他关心粟米的价格,青弋水的汛期——青弋水是宣州一条河水——却最不关心长安伶人们近来最爱唱谁的绝句,长安的女郎们爱听什么变文哩。”裴皋无从辩驳,苦笑而已。

酒过三巡,裴夫人郑重道:“李中丞家的小郎爱写变文,我们都有所耳闻。没想到,此番他又写变文,竟酿成了这样的局面。阿郁近来,受了好大惊吓罢?我近一月都在南山避暑,直到前几日回来,才听说了这件事……未能相助,实在对不住。”

“夫人太客气了。”我和崔颢先后说。崔颢笑着向我解释:“裴夫人回来后,立刻遣人来问过我了。但我已寻了王十三兄,他能请动金刚智法师,因此我便不敢劳动裴夫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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