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心臣(64)

作者:南通欢


他近乎是盯着丧心病狂之徒,目瞪口呆,伤在我手,痛在他心。

“苏钟离你扯谎的天赋越发炉火纯青了,你当我是小孩吗?”

我闻言泄气,干脆挺起胸膛,直言不讳。

“是,我要继续。负伤乃是出征常事,怎可大惊小怪?在杀红了眼的战场上,可没有人等你疗伤。”

我平淡地好像在叙述一个话本,手中紧握的双刀泛出冷冽,却在洁白的掩护下,隐隐发颤。我坚忍的威视明明是仰视,却让宋睿辰脊背生寒,似乎自己才是被俯视的那个。他一言不发,权衡利弊,良久,望向我的目光犹如我是无可救药之人。

“既然如此,我这也有一个土方。”

我将信将疑地盯住他,他却浑不在意地从深浅不匀的泛血雪地里小心翼翼地抽出我死气沉沉的手,凝视半晌,毫不犹豫地吻了上去。

我骇然失色,手倏地摸向身侧的刀,却在舞至半空之际,被他稍稍抬眸的深沉慑住心魄,刀柄脱手,一败涂地。

他见我面无血色,这才轻轻松口,对我温文地一扬眉,一副正人君子的模样,倒像是我……想多了。

他目不转睛地端详我的面色,继而忍俊不禁。

“怎么样,血是不是止住了?”

我这才发觉自己的思绪飘摇,以及佁然,蓦的低下头去,稍显混乱。果不其然,药到病除。我震惊之余,战战兢兢地晃了晃手腕,生怕空欢喜一场。验完收效,我又惊又喜地锤了宋睿辰心口一下,复又提刀,横纵有致。

忽然,我念及一闪而过的碎片,心口绞痛,绷着淡漠的脸,扯下一段布料,一丝不苟地缠绕上掌心,与那日的庄重无异。宋睿辰在一旁目睹我大起大落的情绪,猜了个大概,他长舒一口气,哈出一阵茫茫大雾。

“那写尽人生的字句与出刀,比结局更重要,不是吗?”

字落琅琅,掉进我深不可测的心房。我终于抬起头,目中无他,是知不可为而为之的决然。

宋睿辰见我振作,缓缓笑了,拨云见日,雪过天霁。拨云刀倏来忽往,刺穿日光,破风劈雪,直直刺向我的眉眼。

我玩味地摇摇头,指尖拨动双刀,施施然抬手,利刃出鞘。双刀怦然,两相牵制,冷冽的刀光撞出短促而汹涌的音节。我沐浴在阳光里,竟生出几分惬意,懒洋洋一揽刀,肃然成剑,一改之前的瞬息千里,心血来潮,轻慢而浩荡。

似是推太极一般,河海不择细流。宋睿辰眉眼轻动,也随心所欲起来,信手拈来一朵剑花,伴随着深邃的眉眼,一拥而上,让我差点难以招架。我愤愤挡回他故意为之的借刀献花,一式春分,劈落周身雪片。

宋睿辰挥刀来架,却觉臂力一泻,筋骨疲乏,框架松垮,他惊惧地抬头看我。我微微笑着,一如初见。

她说,我会打败你的。

她说,那就叫你睿辰。

她说,你知不知道那一剑可能会要了他的命。

她说,如果龙渊折不断拨云,也折不断钟离,那他,该如何处之?

她说,不要输给我。

她说,好久不见。

她以刀言说,期待他人犯错者,往往先步伏诛。

她说,放宽心,我们都能活下去。

她还说,我只把你,当作兄长。

他却好像,该死的,死乞白赖的困苦挣扎于自己心动的起始。死心塌地地爱她,爱得,快要疯掉了!

每一个卸甲安歇的前夜,每一个一灯如豆的深夜,每一次秉烛夜读的抬眸,每一个命若悬丝的断片,他脑海里都满满当当装了一个人,漫无边际的怅惘充斥心间。苏钟离啊,你远在边疆,生死在天,有没有哪一个瞬间,想起过我呢?

可是他错了,她的生死,脱离了生死簿,而她也无暇赴死,全心全意放在眼前刀光潋滟处,刀离手处,一去不还。无可救药的从来不是她,而是自己啊。

他的目光沉沉浮浮,还是飞蛾扑火地向我,奔赴而来。双刀离手,劈风斩浪,覆巢破卵。耳际传来呼啸的风声,声声情长纸短。

他,心甘情愿!

我急不暇择地望进他含情脉脉的双眼,一式倾四海,避实就虚,运力完满,睥睨四海。排山倒海的刀锋环绕住我们,全然抖开,我一瞬不瞬地注视着恬然而笑的他,心念一动。

就在滚滚刀花气吞山河地拍打上他的胸口之际,他唇轻轻翕动,历历可辨。

我瞳孔骤缩,他说的是,无所谓,我中意你。

倾四海此去无可收止,郁郁沉沉,与天光敌对,明暗凌乱,堕甑不顾。他在下坠,我也在。

宋睿辰合上了嘴,露出一种眉目如画,铭心刻骨的笑意。

他想,至少,在这一瞬间,可以自欺欺人,她是全力以赴地,为自己而来。

倾四海一旦离手,一发不可收拾,倾轧四海,是也。

举重若轻间,宋睿辰重重跌落,一缕血色沿嘴角淌下,还是耿耿于怀。我慌乱顾不上松散的束发,发冠掉落,骨碌碌滚开好远。我跪爬上前,焦灼得语无伦次。

“怎么样,宋睿辰,说话啊!”

他却只是喟叹,眉眼染笑。

“啊,半年不见,钟离你功力不减。”

我破涕为笑,手忙脚乱地扶他起来,这才惊觉发冠趁乱逃逸。我团团转半晌,这才瞧见安静地卧在雪上的小小发冠,闪烁着幽幽的光泽。

心力交瘁之下,我干脆手脚并用,一把抓回了罪魁祸首。我不慌不忙地甩开青丝,倾泻而下,乍然点燃了静静居于一旁的宋睿辰暗淡的凝目。

我却浑然不觉,麻利地梳起一束乌发,落落起身,回身搀起眼底浓墨重彩的宋睿辰。我大大咧咧地拍了怕身上的积雪,随即向着宋睿辰恭敬一礼。

“感谢睿辰赐教,钟离收获颇多。”

他也微微作揖,全无落败的失意。

“钟离聪慧,睿辰领教。”

言尽于此,我们颔首告别,他去面见圣上,我去寻张怀民,打道回府。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宋睿辰,你会释然的。

却不料,在我打马而去后,宋睿辰久久不曾挪步,良久,叹笑寥寥,口中喃喃。

“苏钟离,你终究是,低估了我的执念。”

马蹄疾疾,张怀民见我火急火燎地复返,笑得淡然。我歪头去观察他的容色,却被他有意无意地避开。我气结,小声念叨。

“我不过是和睿辰切磋了一下双刀,有些人怎么生的如此小气。”

说着,我朝他恶劣地做了个鬼脸。他气极反笑,轻而易举地扭转了局面。

“哦?卿可别欲加之罪,我可没发话呢。难道,卿做贼心虚了?”

我陡然炸毛,口齿不清起来。

“你你你,摆出一副光风霁月的架子给谁看呢?私闯属下屋子的账还没算呢!这是你有错在先吧!”

他眉梢轻扬,嘴角漾笑,眼波涵淡。

“是吗?东宫所有,尽为我有。我要你三更起,你就不能四更起,怎么,卿莫不是,摆不正自己的身份?”

我理亏,却气焰嚣张。

“那属下的私事,上司也有权干涉吗?”

他闻言正中下怀,笑得狡黠。

“那自然是,有的。”

我口不择言,落了下风,恨不得把祸从口出这四个字写成一副字画,高悬在床前,睡去醒来,映入眼帘,时刻引以为戒。

就在我腹诽之时,他堂而皇之地倾身过来,我骤然速冻,正襟危坐,目不斜视。温热刮蹭耳膜,他笑得并不真切。

“既然卿要算账,那么我就恭敬不如从命了。所以卿以为,你我之间,算是私事,还是公事呢?”

他若有若无的气息一触即走,恍若方才的暧昧只是我的错觉,我欲哭无泪地望着张怀民撩完就跑,打马而走。还不忘丢下一句门禁将过的威胁,气急败坏,却无可奈何。

思忖之下,我快马紧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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