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心臣(229)
作者:南通欢
回望天真无邪的徒弟,也不知是为了麻木自己延缓凌迟,还是天寒到笑不出来半分。
他睫羽轻轻振动,冷肃道。
“进去了,你就知道了。”
提起衣摆跨入门槛的那一刻,他紧紧闭上了眼,似乎是适应不了屋内的暖,却更像是留恋身后的寒。
可惜,他们从来都不是亲密无间的关系,他于家国,于私情,都有愧于她。
这样的他,不再妄求宽恕,只求那份曾经的错念,被这场洁白而反常的春雪埋葬。
“臣蓝世砚,残生扶病为君,祝君永卧高台。”
与这句话一并留在身后的,还有这场绵绵不绝的浩瀚春雪,却不是这个多事之春的最后一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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室内亮起烛火,却并不明朗,只能依稀照亮屋内摆设的轮廓。
上首斜倚坐着的人本在假寐,听见推门响动,猛然睁开眼睛,笑意须臾间便浮上面颊。
但见逆光迷漫,来人居前者眼底白茫茫一大片,分明辨不清情绪。
散漫坐着的人见蓝世砚这副神情,扑哧一笑,戏谑之色荡漾在眉宇之间。
“哈,陛下大驾光临,臣有失远迎,还望陛下恕罪。”
其人言语轻佻,话说得诚惶诚恐,却压根毫无离座的动作,只是慵懒地动了动嘴皮子。
刻意咬重的“陛下”二字听起来刺耳得紧,完全没有敬畏的意味,更像是调侃与挑逗。
“放肆!你是何人!竟敢这般与我伏休国国主说话!”
身后的阿寂勃然变色,气血上涌,即刻大踏步上前就要与此人算账,却被面色不定的蓝世砚抬手拦下,平淡吩咐道。
“阿寂,出门前我怎么交代你的,忘了吗?”
阿寂气结,愤愤之下小声反驳,委屈到唇齿都在打战。
“师父,他这般无礼,为何还要恪守礼仪,以德报德,以怨报怨,天下之道!”
蓝世砚却只是回身递给他一个安慰的眼色,站定施礼,仪态持重。
“哈哈,二殿下说笑了,在大瑾,泽云不是什么伏休国国主,不过是一小小臣子。”
身后将才平静下来的阿寂眼眸之中有什么燃烧起来,他难以抑制地低吼出声。
“二殿下!?师父,这是怎么回事?你……依慕……”
他惊怒到几近失声,脸色由怒气冲冲的猪血色转而为惨淡如纸的白,他眼底的火燃起的同时,眼底深处,似乎有什么随之碎掉了。
他只觉得眼前平静的海浪忽然成了惊涛骇浪,如洪水猛兽般扑向了他,意欲淹没他,缄默他,颠覆他。
而面前原本光风霁月的师父,伏休国主,他感激涕零的启蒙老师,此生最为敬重的引路人,都在一瞬间灰飞烟灭,面目全非。
所以……所以,将才蓝世砚的种种异常与莫名其妙的问话,都有了解释。
思及此,所有的答案荒唐串联,残忍呼之欲出,让这个率性的少年,顿时觉得,流年往事走马灯般过眼,诸事可笑。
短暂的沉默对峙无限拉长,窗外的雪很冷,寒气渗入屋内。
身形忽然佝偻,一下颓然下去的阿寂苦笑着垂头轻轻道。
似乎是在勉强地口述一封绝笔。
“陛下,你教过我的,要忠君爱国,敬爱友人,侠义肝胆,明辨忠贤。”
“师父,你教过我的,言切不过于身体力行,欲授他人圣人之学,当先以身效法,勤勉后生。”
“哥,你教过我的,大丈夫生于天地,当顶天立地,不为狗苟蝇营折腰,心有山河万寸。”
“泽云,你教过我的,心动是这世上最难得的事,抛却血缘,为一个人走险,是一件幸事。”
“蓝世砚,你教过我的,如果你遇人不淑,被他背弃,那么,应当离开他,天地浩大,何处不是归处?既然殊途,体面是江湖不复相见。”
称谓一点一点剥落,情绪一句一句削减,阿寂原本激动的情绪逐渐干涸,分外空洞地望向蓝世砚,最后道。
“蓝世砚,我永远感谢你过去的教诲,我铭记终生,我也长成可以自立的男子汉了。”
“所以,此一天涯阔别,你选择什么,我蓝宫寂绝不会干涉,但是希望你守住底线,至少,把伏休国,整治好了。”
“别让我以后行走到哪处,听闻你的错政,那么,我蓝,山高路远,定回来与你计较。”
蓝宫寂言毕,朝蓝世砚深深跪拜,三次伏地,终是冷冷望了一眼置身事外却满眼玩味的座上之人,扭头离去,再没回头。
蓝世砚默默凝视着蓝宫寂消失在银白色雪幕之中,痛心疾首之色溢出眼角,彻底失了神。
张远岱饶有兴趣地观赏这一幕兄弟决裂的戏码,一言不发,良久啧啧道。
“泽云,真是抱歉,远岱终是欠了考量。突然召你前往,这一会面,竟是叫你们骨肉反目。我罪孽深重啊……”
良久,蓝世砚面色难辨喜怒地转过身来,门外愈发大起来的风雪呼啸着吹进来,雪粒子滚落到他脚下,发出磨砺的声响。
“殿下,不是你的错,是我……教导无方了……”
张远岱好笑地凝视着眼前似乎已然迅速平复下丧亲之痛的熟人,尖锐地开口。
“没想到,泽云是个将君臣之仪高举过手足之情的人。”
蓝世砚低下头去,声无波澜道。
“君臣之仪,本就前于手足。”
蓝世砚在因重力垂下的碎发遮掩下,拼命隐忍着泪水,凉意沁透眼眸,钻心的苦。
“本王可还没有称帝,泽云心急了些。”
似乎是打消了疑虑与顾虑,张远岱终于懒懒地站起身来,上前搀扶长跪不起的蓝世砚。
或许是跪久了,蓝世砚膝盖都失去了知觉,他后知后觉地跌倒在地,却感受不到痛觉。
“泽云请起,本王知道你的诚意了,你的忠心,不是一天两天了,事成之后,本王绝不负你。”
蓝世砚浑浑噩噩地起身,忙不迭地向张远岱称谢。
张远岱却眯起眼,冷不丁道。
“不过泽云啊,我想问,将才家弟所说的爱一个人是什么意思?你有心许之人了?本王怎么不知?速速说来,本王日后撮合你们,也算功德一件啊哈哈哈。”
被张远岱紧紧握住的那只手丝毫没有颤抖,终于站直身体的蓝世砚微微一笑,并无慌乱,沉沉道。
“臣喜欢谁,并无所谓,只愿臣的喜欢,不妨碍陛下的大业。”
他这是投诚,没有软肋的意思了。
张远岱听懂了,赞赏地揽住蓝世砚的手,轻轻拍抚。
“不愧是泽云啊,我当年的眼光果然不错,挑选的继位之人,果然优秀啊哈哈哈。”
蓝世砚眼眸晦暗,却只是一闪而过的忧伤,继而展颜附和张远岱畅怀的笑声,在这屋内逼仄着。
“遥想当年,你在我的鼎力扶持下干掉了你的长兄,坐上伏休国国主的位子,我就看出,你大有前途啊!”
张远岱话锋一转,隐隐撇来一道锐利的视线,笑意不减。
“泽云啊,你不会有一天,胃口大了,把我也吃了吧?”
蓝世砚猛然摇头,嘴机械地敷衍着,躯壳仍旧在此,却早已魂飞太虚。
“臣自知几斤几两,若非陛下扶持,绝无今日。臣只愿终生侍奉陛下,在伏休国为陛下做好辅佐,成犄角之势,助您纵横四海,北面称帝,统领八方。”
张远岱听得舒心,却不飘忽,而是缓缓道。
“也是,从你接触到西戎势力,广结良缘,再到结识苏钟离那女子到深入瑾国,都有我的手笔。你若使我倾覆,抖落出这其中的猫腻,可是要名声不保,遗臭万年。”
蓝世砚心若死灰地听着,笑得滴水不漏。
这是敲打他,恩重如山。
这辈子,都别想有二心,或是谋求其他出路,他的把柄握在手里,永远逃不出他的手掌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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