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心臣(171)

作者:南通欢


她不回来,说明她在中原过得好,我还央求什么呢?中原老皇帝在我这不是个好东西,但是因待钟离有愧而弥补,我便原谅他。

中原新帝与之无关,我们又何必将前人私密的仇恨强加与他。钟离过得快乐,是我此生唯一的心愿,其余都是贪心。

年幼的洛桑认真仰头,捏着手指记下女人不带感情的念叨,从此深刻烙□□底。

女人眉眼温柔,言语细腻,交代过小小洛桑后,在一高大男子的搀扶下上了马,最后回眸向着懵懵懂懂的洛桑招手道别。

洛桑只是欢欣地摆了摆手,稚嫩的他只知道母亲哄他睡觉的故事里这叫道别,疑惑于身边母亲的泣不成声,只以为是姐妹情深的缘故。

此一别,生死两异,阴阳相离。山风声,流水声,马蹄声,驼铃声,夹杂在欢声笑语间,显得远去。

像是落在人间的云朵,帐篷一堆一堆地停在宽敞的平地上,草色青青。

洛桑将马缓缓停下,以目示意身边人去请医者,而他自己先将我轻手轻脚地递给马下接应的族人,见我被稳稳接住,这才跳下马来,将我又抱住,大步走向营帐。

暮色笼罩这个火光升起的营地,寒冷与火热交迫,不比中原精巧先进的居住环境,却分外温馨,人心贴近。

身后族人注目,良久转头向一直随行洛桑的最要好的兄弟,好奇道。

“樊伊,这是怎么回事?这个女子是谁?”

名为樊伊的男子低低笑了,半晌方道。

“是阿依慕。”

简略几字,却如石子落入平潭,激起万丈涟漪。族人呆滞,许久回神,惊呼出声。

“阿依慕!是她,也是中原战神,苏钟离。”

是肯定句的语气。无数族人掩面,喜极而泣,更有甚者跪倒在地,向上天道谢还愿,一派喜悦的气氛。

一位老妇人满脸岁月的痕迹,身上披着厚厚的毯子,颤颤巍巍地从自己的帐篷中闻声赶来,由子女小心搀扶着来到樊伊身边,惊喜而不敢相信地再三确认,眼中苍老被取代,是不熄的光芒。

“樊伊,真的是阿西达的女儿吗?是阿依慕吗?是钟离吗?”

在得到少年肯定的回答后,那浑浊而沧桑的眼睛中淌出两行热泪,她闭眼赞叹,是感激涕零的模样。

古老的歌谣在夜里飘荡,犹如梵音,抚慰失旅者的亡魂,被人潮所挟,是簇拥已久的信仰。

帐篷内,燃起烛蜡滴落成堆的光晕,昏暗之中,榻上女子面容安详,面庞却烧的泛起了红晕,高烧不退。

洛桑安静地陪侍一侧,医者搭脉过后,轻轻摇了摇头,为难道。

“洛桑啊。”

洛桑急忙上前,满眼都是渴盼与哀求,却在医者不忍的目色里悟到什么,落寞道。

“伯父,阿依慕,还有救,对吗?”

医者闭了闭眼,呼出浑浊的一口热气,还是说了实话。

“听天由命,她伤的太重,此事交由上天决断吧。”

说罢,见洛桑垂头不语,神色不清,追加道。

“不要太自责,她命中此劫,是必须亲自挺过去的。我们所有人都无能为力,但是,如果你心诚,好好守着她,或许奇迹会降临。”

洛桑睫毛轻轻颤动,过了很久,直到医者叹息一声,拖着沉重的身躯起身离开,走到了帐篷口,拉开帐篷的帘子,冷风灌入,洛桑才笑着开了口。

“伯父,洛桑我,从来都不信命。”

医者身形一顿,却没有回头。洛桑笑的脸色苍白,眼底的星火却没有灭,他嘴唇开合,字句清晰。

不知是今夜的风太冷,还是洛桑的誓言过于诚恳动人,明明浑身发抖,寒风彻骨侵袭,却使医者瑟缩之中苍老的面容浮现出一抹淡然的微笑,好似大雪里迷途的行人,回光返照地展颜,在意识消失前望见了光亮起的方向……

帘子落下,寒风隔绝,蜡烛烧到了尽头,烛泪流了一地,继而无力地收回了光亮。医者一言不发地离去了,屋内温度回升,仿佛刚才发生的温和争执或是激烈谈话只是一场真实的幻觉。

洛桑默然将我的手贴近他的面庞,清泪流过我滚烫的掌心,掌心能化雪,却化不开床前人无言的泪水。

他注视着我于高烧中紧皱的眉头,没了想法。他只是沉默,沉默到帐篷外的虫鸣都此起彼伏地响起。

长久的安静无言,长久的措辞不定,他终于呢喃出声,哪怕昏睡的我压根听不见他的真心。

“阿依慕,睡吧,好好睡一觉,把伯父给的草药服下,你就会好起来的,我等你好起来的一天。我接管了你阿娘的部落这么多年,我还是累了。所以,阿依慕,醒来后,我把属于你的一切都还给你。只是,答应我,一定要醒来,不然,我的前二十三年,都是在干什么……”

说着,他终于泪如雨下,抱住我发烫的手腕哭得不能自已,挺直的脊梁一点一旦地弯下,直到头颅都垂进柔软的床榻里,深深砸在被褥里,湿掉大片。

他红着眼抬起头,倾颓而顽劣,一字一顿地复述前言,好笑道。

“阿依慕,我爱她,并且非常非常。”

在大风里逆行的医者绷着脸,紧紧抿起的双唇冻成了紫色,他抬头望了望旋涡般的黑天,闭上了眼。

“这是草原一个月以来最大的风,最冷的天,难道,这是天意吗……”

他吸了吸鼻子,埋头赶路,沿路问询阿依慕病情的人太多,他却只是但笑不语。

他在伪装,伪装一切都在向好的方向发展,伪装他医术有回天乏术的力量,伪装扎兰部的主人回到了最初的地方。

他不是懒得开口,他是害怕,害怕还没等开口,泪水先顺着脸颊滑落。

他沉郁,他内敛,他不知前路,他只能选择寂静,暂时的避而不谈。

似乎这样,阿依慕缠绵病榻就会静止,病情不会恶化。

风雨逐渐转为风雪,冰渣子掉落满身,在胡须冻起来的前一刻,他终于回到了自己的帐篷。

踏入之前,他调整好呼吸,整理好面色,静立许久,才拥有进入温柔乡的勇气。

他认命般大力掀开帘子,携带满身风雪气息踏入温暖的空间,心却冷得坚硬。炉上还慢慢地烧着热水,亦上了年纪的妻子却抛却生活的疲惫,一反常态地雀跃。

她照旧地回头招呼他,言语之间也是得知阿依慕回来的喜悦之情。所有人都沉浸在她回到扎兰的兴奋里,只有洛桑和他,选择苦笑敷衍。

咕嘟咕嘟冒着热气的汤炖好了,鲜美的牛羊肉摆了一桌,他却味同嚼蜡。

直到妻子盛了一碗汤,呼呼冒着热气,小心吹着气递给他,温柔扬眸关切。

“怎么样,身子冷不冷?辛苦了,冒着风雪给阿依慕去看病,不过,她现在怎么样了,还乐观吗?”

男人稍笨拙地褪去沾了雪印的大衣,在火炉边烘了烘手,这才面色稍红地接过妻子手中的热汤,以及她星星般露出光芒的眼神,轻轻回应。

“还不错,只要好生修养,就能康复如初了。”

妻子得了想要的回答,笑逐颜开,望着男人胡子拉碴的嘴凑近汤碗边沿,满脸的幸福,不住道。

“阿依慕回来了,扎兰部才算活过来。”

男人嘴巴碰到热汤,强壮的身躯剧烈地震颤起来,强烈地咳嗽起来,惊天动地,差点背过气去。

女人嗔怪地拍了拍他的后背,轻斥出声。

“怎么回事?喝个汤还像个小孩子一样。”

男人从硕大的汤碗里抬起头,那可怜模样让女人吓了一大跳,泪眼汪汪的,悲怆的,委屈至极的。

她以为他要哭诉什么衷肠,紧张之下,却听得他断断续续道。

“汤,太烫了……”

泪水横流,纵横五官,他闭眼哽咽。

“为什么汤会这么烫啊……”

泪水啪嗒啪嗒掉入汤碗,溅起朵朵油花,在妻子惊异担忧的目光里,他边哭边大口吞咽汤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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