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心臣(126)

作者:南通欢


他抿唇停了停, 复而沉寂。

“朕亦不想错漏奸佞, 尤其是,忠正之人深陷迫害污蔑。”

苏长青眉眼冷冽, 蹙眉独立, 汹涌而至,是我积聚已久的扑袭。这一次, 父父压不过君君,反噬来得痛快,漂亮地玩了一手以子之矛, 攻子之盾。

我似乎有所了悟,双眉不展,委屈至极。

“父亲,陛下何意?你我皆是忠臣,对吧?”

一旁的吴词安却拾起了三分讥嘲, 笑吟吟地说起了俏皮话。

“哎呀,两方博弈, 不知谁是忠, 谁又是奸。好在陛下这,有一杆不失偏颇的秤。二位权衡利弊后, 再敞开天窗说亮话吧,往大里说,兵符涉及甚众。如此欺君罔上之罪,毕竟不是儿戏。可是二位都偏偏是得力能臣,陛下的左右大将,还是血缘所系,谁不占理,出来认个错,就算了。”

我幽幽一叹,似乎不觉失语。

“吴大人说的是,家事国事天下事,所遵照的,可不就是一个理?”

这下,全场落了静,官位低的垂了眼,官阶高的抬了头,不是不敢参和或是胆小如鼠的明哲保身之辈,就是揣度圣意见风投机激进政治分子,真正悬在游丝之上的,不过是我们几个虚与委蛇的老熟人罢了。

过场也走了,话头也挑了,苏式一党,走到这步,才真正是山穷水尽,落了下风。

苏长青名不虚传的不见棺材不落泪,讪笑着朝我一拱手。

“钟离,为父的为官与为人你都是知晓的。弄丢兵符是为父的不是,为父愿上交边地大军二十万,戴罪立功。还望你高抬贵手,体谅为父。”

这就是道德高地,见大事不妙,意欲说和说和,让我放他一马。可是他又何曾心慈手软了呢?

那一封奏疏字字泣血,所控所诉,皆是对我力不堪任的指摘,配合上我的“丢玉砚”行径,结合我与沈观交恶的种种,不是要我下不来台,而是要我的军旅生涯走到头。

我们早已,是你死我活的关系,虽然血脉相通。我若是顺着这所谓的台阶下了,迎接我的只会是更加万丈的深渊!

我丝毫不受触动,将话若有若无地引到了沈观身上。

“父亲为官如何,为人如何,要问与父亲走得近的大人。我看,沈大人就是不错的人选,朝会之上,仗义直言。而父亲的清白,钟离实在无权评定。若是父亲问心无愧,那么圣上定也是看在眼里,念在心里,无需多言。可是钟离以为,问题的关键不是在此,而是在,家事国事混为一谈,父亲将这个问题抛给钟离,钟离惶恐。”

顶上苏长青绝对算不上好看的脸色,我迤迤然挥袖,落了不偏不倚的一句。

“陛下,您看呢?”

圣上颇为恼怒地笑了笑,恩威并施。

“以朕之见,此事难于善了,虎毒尚不食子,苏爱卿,你真教朕失望!”

这便是偏袒我的意思了,沈观等人面色一白,捏紧了衣角,却不敢反驳半分。我话说的过于面面俱到,若是他们贸然出头,便是愚蠢极了,坐实了抱团的声名,哪怕狼藉,也还有坏下去的余地。

满朝都明白他们处境之危险,可是也知他们几个的反手之厉害,所以截至此刻,除了吴词安这些太子党,还无人站队。

我却眸光微寒,嘴角讥诮,十拿九稳。就算这一着扳不倒分量沉沉的这几位老臣,威望与功勋却不是免死金牌,如果张乔延到死,都要拖上人下水陪葬呢?

我却只是咬了咬唇,口声言辞皆是退让。

“陛下莫要动怒,兴许父亲有什么难言之隐,并不是针对我的。毕竟,我可是他的爱女,中伤我,他又能得到什么好处呢?”

吴词安身旁的是霍执的舅舅,任布政使的霍不缺,一针见血,不可不谓犀利。

“呵呵,好处?钟离你过于单纯了,在权力面前,亲情又能做什么?你虽出身苏府,如今所处却是脱力苏家管制的,直接圣听,某种程度上何尝不是削弱了苏家的滔天权势?更别说你身流西戎之血,并不受他待见,还比过了他正妻的儿子,何谈骨肉之情,岂不荒谬至极?”

他战略般清清咳嗽,笑容意味不明,却让人听觉毛骨悚然。

“再说爱女,这个词,滥用且不论,苏长青他又有什么资格担起这个词?我算是看明白了,沈观,陈岑,林傅,你们都是一丘之貉!合伙欺负人家钟离资历不足,尚在摩挲,对官场略微不熟,却绝不逊色于你们几个。说到你们这些无耻之徒,我就不得不提及那个道貌岸然的萧庭之。曾几何时,赞美他的络绎不绝,家庭和睦,政绩斐然,可是呢?到头来,所为皆是虚假,所谓的父母官,哀民生之多艰的萧庭之,萧大人,把独女捧在手心,视若掌上明珠的萧庭之其人,所培养不过是替他谋求政治的问路投石,最后的最后,阴谋败露,甚至不惜取了她的性命!这样的人,还不足以说明他们的为人吗?”

他微微喘息,卯足了劲冲圣上一行礼。

“臣该死,妄加揣测,可臣不得不说!”

我微微掀起眼皮,舔了舔嘴唇。霍不缺不愧为一代言官,字句之尖锐,不差于兵刀,使人瞬息折腰。

“臣甚至怀疑,张乔延的谋反,这几人,是知情的!”

若是说先前双方只是短暂地交火,带点浅尝辄止的分寸感,那么此刻,就是覆水难收了。苏长青好似溺水之人,窒息感使他脱力,汗水湿了脊背。

“臣……臣对陛下之忠心,日月可鉴啊!陛下,臣老矣,与世无争,惟独一身傲骨铮铮,不受此莫须有的罪名!”

我轻笑,啐了一口,笑上一笑,无缝补刀,使全局行至最高潮。

“真是难以想象,张乔延一个封地偏远,资费稀少的皇子,是怎样说服云国为其效力的。圣上英明,早早有所提防,唯一的空缺,便是父亲与张乔延以贺县为屏障的战役了吧?”

话里话外,所指便是苏长青从中所获油水不少,且张乔延从中盘剥,积攒下了起家反叛的资本起始。

苏长青密不透风的脸上终于现出一丝绝望,他紧紧一闭眼,思前想后还是垂死挣扎,虽然辩词苍白无比。

“钟离,为父知道那会偏心,冷落了你,可是此事空口无凭,你为何要置你的亲生父亲于死地呢?”

我定定望着一生老成谋国的苏长青,无征兆地粲然一笑,温婉与坚毅并存,惟独不见心软与犹疑。

“我苏钟离,从不无故出语。”

我微微一笑,毅然决然,面向圣上,语落轻轻。

“既然父亲抵死不认,我们就去朝堂,升一升堂。”

苏长青脸上惊慌微长,笑得恰到好处的容色裂开一道缝隙,无穷无尽的是遮掩不住的推脱。我从未觉得时间如此具体,具体到太阳在眼前不断放大,我站在不落日的山头,山下荒野里的水无声无息,我溯源而上,终于寻到了源头。圣上不容抗拒的威严目光横扫沉默不语的苏长青,微微不耐。

“苏长青。”

苏长青勉强一笑,涩然开口。

“臣在。”

“钟离要与你当堂对质,你是答应,还是不答应?”

明明是选择题的句式,却说出了肯定句的语气。

苏长青似乎作了什么撕心裂肺的抉择,脸上的皱纹都深上几分,所说之语,皆是沧桑与释然。

“臣,欣然而往。”

圣上得了满意的答案,神色和蔼上三分,语调微扬,给了个安抚。

“很好。朕相信,朕的肱骨之臣,身正不怕影子斜。”

我笑得好整以暇,面上笑意加深,一肌一容,尽态极妍。

我打了头阵,面上含笑,煞有介事地比了个请。

“各位大人,辛苦。父亲,请吧。”

苏长青眼色复杂地望了我一眼,我不为所动,精神矍铄,动作不改。

一旁的长萍也难得的露出一分无可奈何的笑意,显得神采奕奕,满面红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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