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心臣(104)
作者:南通欢
我赌他们无圣上的命令,不敢放箭!
果然,我越靠越近,他们却迟迟不敢有所动作,只是戒严地深深盯紧我,搭弓不射。我勾起嘴角,扬起一道弧度,血色低落的刀悬在身侧,是孤注一掷的意气。
我眼看着路行至尽头,只待一跃而下,钻入那关了一半的门。
欣喜若狂间,我深深松了口气,眼中是决绝。我觉南风过境,温和而低缓地扶起我筋疲力尽的身体,我轻盈地跃起,天色黑白交汇,太极般风起云涌不息。
我已飞出宫门,足尖方才点地,却听得身后传来李公公嘹亮而尾音延长的一声。
“皇上驾到,有令在先,擅出宫门者,格杀勿论。”
我若软的身形一凝,韧劲的长刀半是坠落般垂下,目色凄凉,难以置信地回身看去。
是圣上面沉似水的表情,以及宫墙之上,一齐拉到极致的弓弦之音,只是这一次,我深知,是箭无虚发的姿态。
第八十九章 杯酒释兵权
我如释重负般轻笑一声, 微微垂眸,继而轻掀眼皮,眸色晦暗, 空洞无所依。
“陛下,为何拦我?您明白的, 张怀民不可能反。”
我噙着一抹愁云惨淡, 寒染地敛住了眸子, 随即言欢。圣上冷笑, 面容冷肃不似平夜亲和, 而是横眉立目,含怒道。
“事已至此, 苏钟离, 你要审时度势。是我给了你如今的高位重权,而不是我那竖子。我看在往日情分上, 允诺你,若是放下刀枪,我们可重归于好, 不作嫌隙,你另择明主,还是食邑千户的苏武侯。”
他话止于半途,眸色冷峭,是隐隐的威胁。
“但若是你一意孤行, 与这大势所趋背向,休怪我万箭齐发, 使你死无葬身之地。”
我放声大笑, 却不是痛快,而是悲凉。我语意干涩, 眼眶发红,哽咽出声,低婉而幽然。
“陛下,他是你的嫡子,如今不过是一面之词,你怎么可以,就轻信一国之厚望坐地而反。”
我微微怔愣,继而泪落,散落在风里。
“何况,虎视眈眈者,嫌疑更甚?”
陛下身旁的李公公怫然作色,破口大骂道,眼底是汹涌的不平。
“住口!苏将军,你此话可是大不敬的罪过!陛下开恩,你竟然视作儿戏,冥顽不灵,放肆!皇家之事,岂是你可妄加揣测的?如今眼瞅着大军压境,生灵涂炭,难不成要等到他率军攻至皇城下,当面对峙,再翻脸吗?”
他阴沉的面色牵动起一丝不屑,阴阳怪气道。
“莫非,苏将军就是在为主子打掩护,拖延时间,好使之入京夺权?”
我笑得悲哀,却叹笑如长风,簌簌吹动掉落在肩上的发尾,周身冷透。
“李公公,臣苏钟离,向来是肝胆直言,嫉恶如仇之辈。臣知陛下之愤懑,但此为生死存亡之秋也,系一国兴衰。还未与殿下取得联系,偏听偏信,难免失了公允,怕是追悔莫及。”
圣上望向我的眼神不复温和耐心,而是满满的厌烦与嫌恶,皱眉轻轻对李公公道。
“不必与她纠缠了,拿下吧。”
李公公闻言面色一冷,常年失去色彩的面上现出一道无可奈何的光彩,继而倏然无了情绪,淡漠地拉长了音调。
“众人听令,苏将军与张怀民乃是一丘之貉,圣上仁德,宽宏相劝,无果。故而特下诏令,逮捕归案,下狱,钦此。”
此言轻巧巧地落下,在惟余风声寂寥的夏日里飘摇,随之而来是众人都乍然改换的面色,如狼似虎的眼神聚焦到单手扶住一把佩刀的我,狂热的眼色是厮杀的前奏悠悠。
我却安然地抬起眉梢,略带戏谑地置之一笑,然后气定神闲地一手探进衣领摩挲,不多时,一块玉佩在我手心通透发亮,是上好的成色。
我高举此玉,口中清亮,振聋发聩,满座皆惊。
“见此玉,如见殿下。殿下羽林军暗卫听命,与我殊死一战。你们不食君之俸禄,养兵千日,用兵一时,此刻,是你们现身报答殿下恩情之际了。愿你们与我携手,上下协心,与子同袍!”
我话音未落,原本空无一人的城墙上突兀地冒出大批的黑衣死士,眼底是虚无的深渊,将剑拔弩张的我们围拢在包围圈里,是蓄势待发的节奏。
文武大臣惊慌不已,一时骚动,圣上眼中的雾气浓重上三分,诡异而难解,盯着我半晌,嗤笑出声。我虽表面沉着,却背后冷汗直下,双股打颤,手中刀柄几乎湿润,堪堪握住,不至于脱手。
要么,我寻到张怀民,两军会师,清君之侧,先斩后奏以此正名;要么,我战死在城前,东宫坐实谋反之名,张怀民倾覆,张乔延取而代之,瑾国改写……
可我所最畏,不是彷徨于天地寻觅无果,不是身死受万民唾骂,而是死没死成,遗命所托与我之人再无转圜的可能,那才叫,内外交困。
我正被心底风雨骤然吞没,眼前观我容色之人徐徐探入衣袖,随即缓缓拿出了一块色泽黝黑,却熠熠生光,金纹镌刻的物件。无疑,那是半块虎符。
在视线触及那沉淀光华而不显的虎符的一瞬间,我面色大变,手中剔透的玉佩被死死攥住,无声地承受几近碎裂的力道,我目光闪烁良久,凄然道。
“完耶七卫……”
圣上骀荡扬眉,不紧不慢地吐气,气韵悠长,却不由分说地替换了我微弱的呼吸。
“是也,钟离惦念许久的精兵一支,也是你的血脉所连融贯我瑾国之虎狼之师。”
他眸色微沉,笑如静水,静默流淌至触发凌汛一场。
完耶七卫,瑾国最为精锐之师,来去无踪,所袭卷之处,如入无人之境。
我瞳孔悠游,与此颤抖着声线,笑地完满亦惨淡,轻声呢喃。
“我输了。”
手中玉佩掉落,笔直坠落在满地夏花之中,还是碎成几瓣,不复清透。
我嘴唇翕动良久,还是没能说出什么惊世骇俗的话来,只是认命般紧紧闭上眼,付之一叹。
“陛下,罪臣苏钟离,恣意妄为,任凭惩处。”
圣上眼底闪过错综复杂的情绪,却顷刻化为廖无。他面色黯然,只是痛惜似的颓力地挥了挥手,身后受诏而来的完耶七卫便如风吹烟尘一般涌向我,我重重磕在地上,却并不发出一声抽气,只是隐忍不言。
挥刀号令皇城两军之人,此时此刻双手反捆,双刀缴走,玉石已毁,而又复清贫的我深知,即便真能调动起羽林军,却是万万敌不过这支凶悍之师的。
而人心稍定之时,颓然垂着头的我眼底却滑过一丝诡谲的庆幸,却一触即走,我抬眼,眼瞳复归清明。
圣上神色自若,转身回宫,而那浩浩荡荡的文武百官见状,也是亦步亦趋,只是视线不时落在若有所丧的我身上,半是唏嘘叹惋,半是幸灾乐祸。我此次怕是要殒命于此,从此,这稍纵即逝的流星落幕,朝堂之上,平复如故,我所议法度,所侵官位,所授之于有司,将随之坍塌。
这是近乎大半官员长舒了一口气,那些失而复得的权力,那些隐秘而藏污纳垢的官场,那掩人耳目的政治博弈,死灰复燃,幸得苏钟离之倒台。除却曾经将我视作鞍前马后之长戟,指哪打哪的圣上兴许与群臣对弈而力不从心之际,在某个午夜梦回会悔憾杀器之不可长久,弃之过早,还有谁,甚至不求悲痛欲绝,只是会为我轻怜痛惜呢?
我想,其实是有的。不甚明晰的熹微余光里,宋睿辰三番五次地低声下气地频频向那些个见风使舵的大人鞠躬恳求为我相言,却是无果。
无奈之下,他迈着钝痛而笨拙的步子上前求见,却被一众宦官疾言呵斥,堪堪拦在了外围,失魂落魄。
望向我的眼神,悲切可感,却无旁的办法,束手无措地立在原地,人群还在拍岸般向前拥去,他却寸步不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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