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心臣(10)

作者:南通欢


他轻轻呼出一口气,温热扑面,我却周身一寒,如堕冰渊。

他目光一凛。

“能够得苏家真传,使出倾四海的,屈指可数。所以你,究竟是谁?”

我深吸一口气,在他咄咄逼人的审视下,整理好心绪,隐匿慌乱,只是笑叹一下,漫不经心。

“无可奉告。”

他闻言,勃然大怒,正欲发作,我从从容容地补道。

“私生子。当今圣上默许的,就不劳烦太子殿下操心了。”

虽然是一种好言相劝的语气,却不失理直气壮的风度。我说起话来带着的嘲讽味显然让太子大为光火,但他强压着怒气,步履维艰地心平气和道。

“你以为我不知吗,苏大人的私生子,可是只有一个叫苏承景的女子。”

我反唇相讥。

“衮衮诸公流落在外无名无份的家室还少吗?我这样的材料被接回去也不奇怪吧。难道做这种决定前还要上报到朝廷不成?”

我长吁短叹仿若唱戏一般的腔调,偷眼观瞧太子隐隐抽动的嘴角,锲而不舍地饰演着顾影自怜的角色。

“我们这般身份的人,到底是见不得光的,还望门第清华的太子殿下,见谅。”

至此收尾,我向太子扬起不置可否的眉梢。

眼看着太子抽搐的嘴角濒临抽筋,我适时地歪头笑道。

“太子殿下,您要没旁的事,我先行一步。”

我潇洒地拂了拂衣袖,悠哉悠哉地晃开了。

良久,我才听见背后远远咬牙切齿的一句低吼。

“苏承景,你是不是在调戏我!”

不知为何,虽然人道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伴君如伴虎,伴太子亦如是。

我却觉得如此倒不至于身轻言微,至少我对自己的生命,有一定话语权。

哪怕你不满或与我的观点敌对,仍不得不承认,有些话,看似无关轻重,却心照不宣,而非处江湖之远却为居庙堂之高的人所任意拿捏。

你看,我可以转寰,在太子跟前。

瞒得过太子,却瞒不过宋睿辰。拐进转角,我疲惫地捏了捏鼻梁,一抬头就看见了他以背抵墙,垂眸沉思的清冷模样。

风穿而去,他鬓发微动,他破碎的眼透过晃动的发投向我,竟不似过往疏离。

我濒临溃不成军的躯体却不再紧绷,我懒洋洋地学着他的样子倚着墙,歪头轻佻发问。

“怎么?跟我交手不算吃亏吧,毕竟倾四海不是寻常人能瞧着的。”

他眉眼弱动,抿嘴成线,一笑置之。

“是啊,毕竟我这个水平还轮不到用苏家压箱底的招式来打发,我算是捡了个便宜。”

我气极反笑,倒没有被噎住。

“你这个水平,除了不知深浅的太子和那个裴林,在此地难出其右了。”

他轻笑着顺着话头给我使了个绊子。

“是吗,我不这么认为,毕竟刚才有个人才出了一手就让我甘拜下风。”

看着他难得狡黠的眨眼,我突然觉得恍如隔世。

拜师那日他的排斥还挥之不去,如今不打不相识,所以会不会有那么一天,我会和他成为并肩的战友,侧耳边境的风声,为国家而战,拥有自己的姓名?

我能察觉到心跳的难抑,血液的翻涌,以及…

“苏钟离。你终有一日名不虚传。”

是陈述句,是肯定句,虽然我央求它不是。

我只觉得山崩地裂,而我无处遁逃。我结巴着重复他的尾音。

“虚…虚传?”

死死盯着他澄澈的瞳孔,清晰可见我的慌乱,以及脸上的血色一点一点褪去的无力回天。

他不意外,或者说是风平浪静,情绪不变地走向我,波澜不惊地审视我,全然不顾我一个人的兵荒马乱。

我狠狠闭了闭眼,破釜沉舟似的稳住了声线。

“你什么时候知道的?怎么会…发现的?”

我想过太子,裴林,赵延勋,却从未料到栽在他这里。

见他无话,我恨恨地瞪他。

“那恭喜你啊,轻而易举地让一个竞争者出局,也好,算是帮了苏家,不仅前仇顿消,还能来日平坦,真是皆大欢喜。也谢谢你没有当众冷嘲热讽,给我留了脸面。如有一日,我成了苏家的阻碍,但求你,给个痛快。”

我自顾自地说完,给了他一个惨淡的笑,笑我不自量力,笑我天生荒唐。

他纹丝不动的情绪到底轻动,在许久的默然对峙里,他败下阵来,虽然显然我已经输的一败涂地,只是逞一时之快,顽固地负隅顽抗着,徒劳以孑然一身,去对抗这世道的不公。

他温良的口吻,却说出了洞穿我所有脆弱的句子。

“你忘了,我和你是一路人。”

是被高位者所不甚在意的,那些人。

我湿润着眼睛,不堪重负般质问他。

“所以呢?所以你处心积虑地去求证了我这,比你更无以言说的身份?”

第九章 破阵子

我眼睛大概渐渐红了,我能感觉到泪水的滚烫,那是我已经失去多年的东西。

他只是摇了摇头,黯然神伤。

“我不是这个意思,我的意思是,我能感同身受。所以,我会当做什么都不知道。”

我浑身一抖,心神俱震。

是我,在妄自菲薄什么。他没有倚仗,走到这一步完全是这一身凛然的本事,而这其中艰辛,失却满身伤痕,就只剩经年痛楚的再演。他的从容不迫,绝不是逞能或者恣肆,而是刻在骨子里招式的身体记忆,是多年来谨慎又虔诚的惯性。

是了,所以他滴水不漏,却又固步自封。

秋风乍起,此去都城三万里。

我们站在这里,苏家的地方,命运多舛,所谋相同。

在这个世上,没有人有资格去评判他人的选择,却总有人执掌他人生杀大权,让悲剧尘埃落定。

但我们觉醒着,明白这终究不是我们的归途,我们处在江湖之远,却倔强地向着朝堂踽踽独行。

而在这段漫漫长路上,与一个与自己人生中悲欢有些许相通之处的人,已是人生幸事,我们这样的浮萍,还奢求什么呢?

也许,这扶持只是一时的,也许,我们会泯灭在这不归路,也许,我们终成棋子。

但无论如何,我们不做弃子。我也预想过最坏的结果,可能我们见于朝堂之日,便是对家之时,但那又如何呢?

党争也好,圣眷也罢,在这个风起云涌的共同体之中,没有人能独善其身。

所以,我们当心无旁骛,我们当先发制人。涣散的眼前赫然有一只手在晃悠,我猛地从绵长的放空中回神。

宋睿辰关切地低头端详我悲喜不辨的面容,温声道。

“怎么了?”

我望着他,感受到炽热的情绪无可救药地涓涓而淌。

“没什么,我只是觉得,我们没有错。王侯将相宁有种乎,诚然,后来者居上仍是王侯将相,但是否做不欺臣下,不瞒天下人的,在于他们自己。所以,他们死有余辜。”

我不遗余力地直视自己的野心,周身的血液再一次滚烫,几是烧将起来。

宋睿辰会心一笑.

“没有狼子野心者,迟早出局。”

我深吸一口气,再开口已是不温不火的语气。

“那么,以宋兄之见,我,何以名不虚传?”

他似是被我大起大落的情绪所染,忍俊不禁道。

“苏钟离,注定问鼎中原,不离钟鸣鼎食之家,这是我的理解。”

我讶异地偏头看他,他含笑点头,我们雾里看花,却看的分明。

“所以,我的名字,不止一种解释?”

“自然。能释义自己名姓的,舍你其谁?”

他逐字逐句笃定的样子,让我如鲠在喉。

是了,我为什么要为那些给我命运不惜以最大恶意揣测的乌合之众心慌。

钟鸣鼎食之家,异族血脉之力 ,问鼎中原之后,离去之人,可不是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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