保命要从娃娃抓起+番外(260)

作者:芒芒绿绿


皇帝床前清冷,他没有子嗣,也没什么亲人,经年多病的皇后曾来看望过他,却也因身体抱恙没能待上多久。她的身子一直不好,鲜少出过宫,皇帝见她憔悴,心中不忍,早早便劝她回宫歇息。

而距离他们上次相见,已经三年有余了。

如果说一个荒唐昏庸的帝王心中还存有一丝愧疚,便是这么多年他能留给糟糠之妻唯一的东西了。

病榻前只有忙碌的太医,却都沉默着不说话。皇帝的眼神很空,虚虚地望向床帏的最顶端,犹如僵死。

民间有个说法,人在死之前会看见这一生最难忘的画面,他想过很多次,却没想到这一天转瞬即至,仿佛上一刻他还是偌大皇宫里那个最卑贱低微的皇子,如今便要带着一世骂名作古了。

从出生的那一刻,他就注定是帝王家里最没用的一个。

不知什么时候,忽闻赵内侍进来报:“陛下,楚国师到了。”

皇帝的嘴边浮起一丝欣慰的笑容,努力想要撑坐起来,最终却还是没能如愿,喘着粗气重新跌回榻上。

他太虚弱了,也早已经不年轻了。

“叫他进来吧,”皇帝无力地盯着床帏,“朕有几句话想要同他说……”

未消多时,楚藏撩袍走了进来。

“陛下……”他的声音里带着担忧,疾步行至榻前,没有行礼,宛如家人。

皇帝虚弱地笑了笑,歉疚道:“国师啊,朕不是个好皇帝,这几年让你费心了……”

“陛下折煞臣了,”楚藏颔首作揖,言行永远规规矩矩,“为人臣,自当为君虑、谏忠言、无二心,陛下于臣有知遇之恩,臣万死难报,所言所行皆为本分,怎能说是费心?”

他和声说着,小心端起案前的汤药吹了吹,羹勺缓缓靠近皇帝嘴边。

皇帝摇了摇头,叹出一口浊气:“不必了,朕自己的身体朕最清楚……”

而后缓缓看向殿中忙碌的太医们,道:“你们也不必忙了,都先下去吧……”

太医们连忙应声,行了一礼后次第退出殿内。

“陛下想要同臣说什么?”

皇帝眼里的光微弱而涣散,不知停在了何处,缓缓回忆道:“国师……朕上回将你打入大狱,你心里,可曾怨过朕……”

楚藏:“没有。”

“没有……没有……”皇帝嘴里摩挲着这两个字,声音苍老而憔悴,“没有就好啊……算上这一回,国师已经救过朕三次了……每每朕陷于危难之时,国师总能力挽狂澜,救朕于水火……只是如今,朕大限将至,国师再也不能救朕第四次了……”

楚藏没有吭声,垂首将手中的汤药缓缓放回案前。

“能活到如今这个年岁,朕知足了……只是朕这一生啊……活得很失败,子嗣都没有留下一个,江山无继……”

他问楚藏:“国师,你还记得宣政殿内的匾额上题的是什么字么?”

楚藏:“正大光明。”

“是啊,正大光明……”皇帝缓缓说着,言语犹如死水在枯竭的河道中静静流淌,“我年少时不懂这几个字是什么意思,曾经付出过很惨烈的代价……浑浑噩噩活到今日,临了的时候明白了,可一切早就为时已晚……我本就不是人中龙凤,相貌平平,资质平平,却阴差阳错做了天下的主人……国师,你比我聪慧,也比我勤勉,日后若有什么迷茫的时候,多看看那块匾,多看看那四个字,便知道该如何做人……如何行事了……”

他没有再说“朕”,将死之际与世间所有垂暮的老人一般无二。

楚藏微微点头:“臣谨记。”

皇帝无声一笑,目光越来越涣散,渐渐地凝不出焦点来,濒死之时他看到了什么?没有人知道,也没有人关心。

宛如他这破败黯淡的一生,从出生的那一刻就没有人在意他,一个皇帝的幼年,自记事起便是自卑的。

走马灯上,他看到了那个从卑微女监肚子里爬出来的婴孩。出生未足一月,生母便被病痛折磨致死,父皇也不在意这段露水情缘,他有别的皇子要疼爱。很长的一段时间里,他都是一个人独来独往,在无人窥见的角落里注视着其他皇子父慈子爱的场面。

直到六岁那年,父皇才想起来给他赐名。

他什么人也不怪,他只怪自己,所有的皇子都天资聪颖,他太笨了,读书骑射样样平庸,什么也比不过。这样的人,在尊宠荣耀的帝王之家,本就是个污点般的存在。

他对任何人都谦卑有礼,小心翼翼,哪怕是内侍女监,他甚至不确定,那个因自己而身死的母亲,在性命垂危的那一刻是否后悔生下了他。

斯人已逝,这本是个无解的问题,可是他替母亲做了选择,自此,在那年幼的心里,世间没有一个人真心疼爱过他。

十几岁的年纪,其他皇子都已娶妻立府,争相追逐太子之位,只有他还孤零零地待在宫里,日复一日地学习那些他永远也学不好的君子六艺。

很长的一段时间里,这些都是他唯一可以用来打发时间的事。

后来,他遇见了沈瑭,那是他记忆里第一个真心待他的人。

能够坐上帝位,沈瑭是他的肱骨。那时的沈瑭已身居太傅之位,曾是所有皇子的授业恩师,可是在众多龙凤之中,师长独独选中了最庸碌的自己,他至今也不知道为什么,更不敢问,他怕一旦问了,连唯一一个站在他身后的人也将留不住。

沈瑭为他筹谋,为他娶得良配。一朝顺利登基,也并未向他谋取高官厚禄,而是请旨任元亨书院山长,继续为朝堂培育天子门生。

他一度视沈瑭为亚父,可是后来,亚父抛弃了他,辞官致仕,字句铿锵,归隐山田,此生不见。

他知道,亚父是带着失望走的。

天子之位,九五之尊。他怯懦卑微了这么多年,就连自己也没想到自己能坐上这个位置。最初的十几年里也一直勤勉亲政,可是权势、富贵、美色就像三只蠢蠢欲动的手,无时不刻不在勾着他贫瘠的心。凄苦半生,一朝翻身,他成为了所有美好事物的宠儿,似乎所有人都真心爱他,他沉湎了,最终还是被假象迷了双眼,沦为一个偏信佞臣,耽于美色和享乐的人,再也抽离不开。

夺嫡之路那样艰难,皇后都陪着他走过来了,可是纸迷金醉的生活她却陪不了他,甘愿身锁深宫,两不相见。

果然,世间没有一个人可以不论缘由地真心爱他,他这腐朽糜烂的生命,从一开始就注定了失败。

他以为那些佞臣护他,事实却是借帝王之手谋求权势富贵;他以为后宫妃子爱他,事实却是以帝王羽翼为天梯,筹划余生荣华安逸;他以为贵妃真心待他,事实却是匕首在枕,杀意裹衾,要算计他的性命。

不过还好,他也从未将真心全部交付。

之于楚藏,他是心怀感激的,或许楚藏也是想从他这里获得什么,可是这么多年了,他从来只是潜心做事,从未真正求取过什么。

他是真心为天子么?皇帝看了这么多年,什么歹心也没看出来,如今也不想再猜了,曾经他以性命为盾护君王周全,曾在牢狱之中还顾念天子安危,这便足够了,他愿意在日薄西山之际带着一点欣慰离开。

楚藏从殿内推门而出时,天色苦得厉害,不知何时淅淅沥沥地下起了小雨。冬日雨声靡靡,庄严的宫廷内外,宫人埋头井然穿行,个个面色肃然,仿佛大事将临。

渺远的钟声缓缓盘旋在皇城之上,申时四刻,皇帝驾崩。

***

中都城内,急雨忽至。

夏之秋三人还未回府,四下也没什么可以避雨的地方,正当灯青急急忙忙在包袱里找伞的时候,一柄油纸伞忽然徐徐张开,完好地替夏之秋避开了雨。

夏之秋抬头看,是白道撑开了伞,他一言不发地攥着伞柄,伞盖稳稳地立于她的头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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