贵妃死的那一年(55)

作者:浮生醉梦三千


索性梅苑偏僻, 独居水榭西南一隅,与圣驾、及各路大人们的住处相隔甚远。

当各路大人们从驿馆搬来听月水榭,被安排在客房最多的竹苑,并各自安顿妥当之时, 已是月上中天。

都是养尊处优的上京贵人, 少有这般舟车劳顿, 个个累的面如菜色。

宣珩允下一道口谕, 免了他们请安。

是以,当崔司淮抱一摞奏书、一手提着鹤臂风灯沿半月湖往宣珩允住得君澜苑去,路过梅苑于张辞水撞上时,二人皆是一怔。

“陛下让你们好生歇着啊?”张辞水从一棵刚修剪过的百山祖冷杉下走出,发髻上落两片暗绿针叶。

“京中送来的待批奏书,已经压两日了。”崔司淮打量被一片浓密观赏植簇围起得小院,不解问道:“张首领不去陛下跟前守着,跑来这偏僻地方作甚?”

张辞水扭头往梅苑看一眼,往崔司淮耳边凑,被崔司淮退开半步避过,他不满得哼了一声,“傍晚时你们过来之前,薛承富找到我,说他家小女身子不好,一直住在这处梅苑静养,我寻思着一个柔弱女子能对陛下有何危险,就答应让薛二小姐继续住在这里。”

“本来这就是人自个儿家嘛。”

崔司淮一听,表情诡异看着他。

“别用这种眼神看我,怪渗人的。”张辞水瞪他一眼,“方才吧,我是越想越觉得哪里不妥,这心里毛毛的,就过来看看。”

崔司淮拧眉,露出一副大病晚期、无可救药的嫌弃之色。

张辞水被他盯得心上一紧,迅速四顾,压低声音问道:“怎么?莫非这薛承富当真有胆量害陛下?”

崔司淮无语提步就走,幽幽道一句:“薛承富能有什么坏心思,不过是想当国丈罢了。”

张辞水一愣,盯着崔司淮离去的一方柔黄烛火怔了许久,才恍然大悟喊一声“坏了”。

他提一口气、足下生风朝崔司淮追过去。

“姓崔的,你走什么,给我出个主意啊。”

崔司淮未驻足,只是眼尾余光往追上来的人影凉凉瞥一眼,露出可怜和同情。

张辞水被这样的眼神瞥一眼,顿时心里不爽,“你还有功夫可怜我,你先可怜可怜你自己吧,陛下可是命你去查治官商勾结、族商垄持一事。”

熟料崔司淮听了并未气恼,反倒是呵呵一笑,“我这不就是去向陛下辞行吗。”

张辞水停下脚步,一脸匪夷所思盯着那人,许久才感慨一声:“嘿,这初生牛犊他还真不怕虎。”

话刚落,原本月明星稀的夜幕骤然一黑,犹如漆墨泼翻,紧接着,隐隐传来一声闷雷。

崔司淮走过长长的白墙玄柱回廊,停在亮灯的屋前。

“有劳崔大监。”

候在门口的崔旺笑着点了点头,转身推门进去。

宣珩允坐在一张黑漆楠木嵌金云纹的平角条桌后边,垂眸认真喂怀里的玉狮子吃肉干,听到有人进来,他并未抬眼。

“陛下,崔少卿在外候着。”

“让他进来。”宣珩允始终未抬头,声音亦没有任何情绪。

崔旺退出去前,又瞧瞧往桌案后看一眼,他奉命一路跟着南巡车队照顾猫殿下,已有半月未见到陛下。

直到今日傍晚,陛下从彩衣镇而归,他才又跟回陛下身边。

或许是太久未见吧,陛下给他一种全然陌生之感。

崔旺开门,请崔司淮进去,而他依旧手端拂尘守在门外。

“微臣参见陛下。”

这是薛家为皇帝陛下整理出来的临时书房,各种名贵烛台无数,而眼下,房内只亮了一半烛灯。

“嗯。”宣珩允淡淡应一声,轻拍玉狮子滚圆的脑袋,玉狮子嘴里叼着最后一口肉干跑开。

崔司淮垂首躬身,双手抱着奏书恭恭敬敬放在书案上。

他是聪明人,自然猜得出惩治族商的差事何故会落到他头上,是以再见陛下,他倒是懂得收敛锋芒,规矩不少。

宣珩允看了看他,拿过最上边的一本奏文翻开,漫不经心开口:“明日就启程吧,禁卫那边会拨给你二十人。”

“是,微臣领命。”崔司淮谨言慎行,向宣珩允回禀了他为此差事拟定的计划及路线,得到宣珩允恳许。

随之,他躬身告退。

深色木门被关上。小太监把他先前提着的鹤臂风灯递到他手中,借着柔黄的光,他突然弯腰凑近门扇上的额枋,始才看清上面细密雕刻着的是竟是山海经里瑶姬的故事。

崔司淮不知联想到什么,脸上晃过一瞬担忧。

而书房内,宣珩允手执江左湖笔面无表情在一本本奏文上疾书批复,看起来并无异样。

但当他拿起最后一本由宗人府送来的文牒时,眸底漆黑一现而过,继而再次恢复平静,如常批下“已阅,准”。

随后,他换一声崔旺的名字,崔旺轻脚碎步进来,抱走那一沓奏文。

桌案上放着一台青釉弦纹带托三足灯,灯托上五支红烛燃烧。

宣珩允一手撑头不眨一眼盯着那支燃烧过半的烛火,淡漠的脸终于再装不下去,沉成一片。

而那双眸底翻涌着暗色潮汐,似在烈焰上煎熬的孤狼升腾出的死亡气息。

他忽然伸手向烛火探过去,两指并拢掐灭一簇火光,空气中升起一股青烟,夹杂着油脂被焚烧的奇异香味。

指肉上的疼痛让他眸底剧烈翻涌的暗潮开始归于平息。

而他又清楚的知道,这样癫狂的事情万不能让楚明玥知晓,她若知晓,并不会再心疼他半分,只会厌弃。

玉狮子“喵呜”一声跳到窗台,尾巴竖起,湛蓝的猫瞳竖成一条线,警惕盯着他。

“别怕,没事。”宣珩允低笑一声,又掐灭了第二支烛火,“这个人以前对她不好,我替她惩罚他。”

他温柔得看着玉狮子,仿佛在说着缱绻情话,说完,他收回视线,盯着骨节均匀的手指凑近看了看,指腹上两抹焦黑,被灼烧的疼痛顺着指尖蔓延。

他又看了看尚在跳跃的三支烛火,逐一掐灭。

这种自我惩罚的方式勾起他心底的瘾,似乎他所承受的疼痛多一分,就可以让他胸腔肺腑里的绝望少一分。

指腹那个位置的皮肤逐渐变成硬硬的一层,像是附着在皮肤上的旁物,他却觉得这样的感觉很好。

灼肤之痛,怎比得过她小产所受痛苦的半分,又怎比得过她每月所忍受的折磨。

他要慢慢帮她讨回来。

宣珩允站起身,朝窗台走去,玉狮子逐渐弓起脊背盯着他。

“你是不是想她了。”他抬手去抚摸玉狮子的头,玉狮子猛地向后一缩,他的手停顿在半空。

“再过几日。”他继续用温柔得声音说话,“待为她恢复清誉,让她做回昭阳郡主,就送你和照夜白去她身边。”

“她也想你想得紧。”

玉狮子突然仰头跳上书柜。

宣珩允用那只受伤的手推开窗扇,仰头望天。天上浓云密布,漆黑无光。

他的眸中仿佛化开一池春色,绯衣张扬,笑靥羞花。

她这次是真的要走了。相较于上次猝不及防的冷棺,这一次,他甚至觉得上天还是过于偏爱那个混账了,竟还给了他慢慢弥补的机会。

*

四月二十七,是小满,漫山遍野的桃树结出了果子。

一切都是刚刚好的时候。

洛京那边,宗人府宣敬德跪坐辇车,手捧先帝遗诏誊本举过头顶,由京兆尹城防卫开道,一行人浩浩荡荡往太庙去,他奉旨把遗诏供奉太庙,摘下楚明玥的玉蝶,自此,楚明玥就再不是宣家儿媳了。

要让天下人都知道,定远侯府的昭阳郡主要回来了。

这是宣珩允的意思,要让她光明正大、堂堂正正做回她自己。

皇权贵胄的新鲜事向来传的快,从洛京至江左,纵使快马加鞭也要近十日,可昭阳郡主休夫的消息却只用了四日,就传遍江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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