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朝纪事(985)

作者:绿梅枇杷

“陛下勿忧,”王政说,“臣已经遣人速报与冯翊公主驸马。”他不说“宇文将军”,而以“驸马”称之,是指着这层关系能让天子安心。

冯翊也在军中。元祎修疑心如果不是这年来他防得紧,永安二年初韩陵之战之后她就已经跑了。然而来的不是宇文泰,而是陆俨。陆家世代驻守南北边境,就水军而言,原本就不是宇文部可比。

元祎修心情异常复杂。原本他是恨透了这个临战脱逃的混账,然而当此之时,人矮屋檐,不得不低头。

他是被陆俨迎回长安。陆俨比宇文泰早入关中,部将亦远远多过宇文部。到韩陵战败,宇文泰再进关中,地盘、人马都远远不如陆俨,但是元祎修驾到,他还是第一时间赶到了长安面圣,伏地涕泣而良久。

元祎修也想哭。他这些年除了打仗,呆得最久的两个地方,一则洛阳,一则金陵。洛阳是天下之中,繁盛自不必说;金陵风软,亦别有奢靡,然而长安——亲眼看到传闻中的前汉故都,他心里都凉了半截。

关中残破,确非虚言。

如今长安三支势力,除了他带来的元祎炬所部之外,以陆俨为主,宇文泰为辅。三支势力互相制衡,应该说,他心里还是比较安稳的——总好过一家独大。安定下来之后,便与群臣商议反攻洛阳。

然而他急,群臣不急。

陆俨全力经营关中,试图将关中打造成他陆家的大本营;宇文泰窥伺长安,但恨势不如人;元祎炬初来乍到,脚跟未稳;反攻洛阳是个好主意,问题是,谁守,谁攻,谁坐镇指挥,谁来准备粮草?

一时拖延下去。拖延得一日两日,就拖延得一月两月。元祎修的处境渐渐不自在起来。

群臣不如意,连元祎炬都渐渐有些阳奉阴违。背叛这件事是这样的,有一就有二,有二就有三,三致无穷;天威是这样的,能被无视一次,就会被无视无数次——有人开了头,就会有人效仿。很多人。

元祎修并非坐以待毙之人。

王政为他奔走,亦已联络到高车部阿至罗来长安。高车部以骁勇著称,如能问他借兵五千,长安事或可压平——谁知道方才王政求见,说的却是夏州陷落,灵州与凉州东附,高车部亦归顺洛阳。

从前他在洛阳,他是燕朝正朔,天下提到“归顺”便绕不过他去,如今——

元祎修恨得用鞭子将宫中摆设抽了个稀烂。他后悔了。他不该来长安。他就是死也该死在洛阳,以天子的名义!如今这算什么,君不君臣不臣,外头那些人、那些人不过就当他是个摆设,就和这宫里被他抽得稀烂的摆设一样!

宫人都躲得远远的。

长安就只是个行宫,比不得洛阳皇城巍峨,宫人亦少,一个一个看过去,面目可憎。

自来长安,元祎修性情越发暴戾,时常有惨叫声传出来,宫人无不战战兢兢,唯恐被推到天子跟前去——就算是有富贵,那也还要有命来享啊。更何况如今天子摆明了有名无实,服侍他能有什么好处。

宫里遍布眼线,多半是陆俨的人。陆俨听得天子凌虐婢仆,大是不满,已经有些时日了。

这日元祎修又抽死了好几个寺人,命人拖下去,金砖上拖出长长的血迹,像拖一条死狗,元祎修死死盯住这血迹,觉得自个儿处境并不比他们好到哪里去。宫人正惶恐不敢近前,忽听得外头通禀:“平原公主到——”登时心口一松:救星到了。

平原公主元嘉颖在洛阳时候得过宠,虽然时日不是太久。元祎修喜新厌旧,早不记得她,但是到如今,她反而成了他最后的慰藉:

平日里多受宠的妃子到逃命当口也不如性命要紧,一股脑都丢下了;然而到了长安,陆俨视关中如禁脔,如何容他搜刮美人,扩充后宫——亦不似从前洛阳宫里原有。于是如今能与他长坐宫中,共忆往昔的就只有这个平原公主了。

嘉颖衣物素净,看了满地狼藉,先自吩咐了婢仆打扫,然后与元祎修说道:“陛下要不要去逍遥园走走?”

元祎修席地而坐,方才抽得狠,衣物皆乱,闻言并不动怒,只哀哀地道:“逍遥园凄凉,让朕想起华林园。”

嘉颖挨着他坐下,静了一会儿,说道:“陛下就当是华林园。”

元祎修不答,将头埋在手中。

暮色渐深,就像是酿作了酒,有多少暮色,就有多少懊悔,他想回洛阳,哪怕是回到广怀王府,做个小小庶子,也胜似在此,身边无数眼睛,他出不得宫,见不得人,徒然看着天色一日一日灰下去。

他是天子,可还有人当他是天子?

“陛下……”嘉颖又道,“十九娘为陛下整治了酒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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