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朝纪事(947)
然而兄长并不领情。
明月瞪着眼睛看帐顶,宫里说到那支直奔洛阳而来的军队,一时说是世子,一时又有说是华阳公主,她也分辨不出哪个话真,哪个话假。但总归是他们兄妹。当初洛阳城破,始平王府被围,她兄长就不该袖手旁观。
或许是更早的时候,她兄长就对世子有了心结?譬如羽林卫最终落到世子手里,再譬如世子背后有始平王,所以羽林郎对世子与对她兄长终究不同,又或者——明月想得头疼,不知不觉就睡着了。
无论如何,这人心涣散的当口,哥哥怎么都不该去给十九兄拼命……最后闪过的念头。
她堕入了梦乡。
她梦见自己回到正始四年的那个初夏。那时候她和哥哥已经被从宗寺里放出来大半年了。终于不必再看那些人的嘴脸,吃粗糙发臭的食物了。然而日子实在也说不上好过——家产和爵位都没了。
首先宅子就要不回来。
她父亲是世宗的亲弟弟,也得宠过,京兆王的府邸自然是好的,当初周肇占了,辗转过了几手,他们兄妹又没有通天的本事,哪里要得回来。爵位就更不用想了,她爹当初是谋逆伏诛。
说来可笑,王子皇孙,哪个靠自己双手吃饭了?
人被逼到这份上,无非是不要了脸面。京里宗室众多,似她家这等近支其实不多,有些家中豪富、门第不高的人家愿意请了去做宾客。宾客是好听的说法,其实就是帮闲,陪人打猎,游冶,斗鸡走狗。
这样的机会也不是天上掉下来的,介绍这个活的堂叔笑嘻嘻抽了大笔的成。时隔多年,明月已经想不起是哪位堂叔,只记得脸上有很大一颗黑痣。
日子这么过下去,昔日京兆王的千金,也少不得亲手洗衣、烧饭,缝缝补补。
而兄长觉得屈辱。洛阳就这么大,富贵人家游乐的场所就这么多,劈面碰见,躲也躲不开。同是高祖子孙,境遇上的云泥之别,有人嘴贱,有人只能忍气吞声。
冬天比夏天难过。冬天没有厚的袄子,更别说裘衣,皮靴,脚趾冻得发肿,肿破了流脓。好在渐渐开了春,入了夏,兄长心疼她总也长不高。
太后生辰,兄长原不想去自取其辱。她劝兄长还是去走一趟。横竖太后不会稀罕他们送礼。私心里想着总要露个面,让叔伯兄弟知道他们兄妹的存在,指不定谁发了善心,能拉他们一把。
然而并没有——在梦里没有。
借来的马车半路上就坏了,吃了好些嘲笑与白眼,还有挡路的谩骂。宫门都没进得去:去得迟了,宫人不肯通融。
兄妹俩守着坏掉的车子,哭也哭不出来。
后来境遇渐渐好了些,手上有了闲钱,拿去送礼,得了稀罕的小玩意儿,送给这个堂叔,那个堂姐。久而久之,总算有人记住了他们,兄长封了邵县侯,入宫当值。开支用度渐渐就不愁了,正始六年,兄长娶亲,她出阁。
兄长娶的是伏氏娘子。
伏氏先祖号称青海王,后来归顺燕朝,曾得封西平公,族中女子嫁入皇室者甚多。她父亲是兖州刺史。人生得秀美,讷言,生性节俭,以他们兄妹的际遇,兄长能娶到这样的娘子,已经是极大的运气。
她丈夫姓侯,门第不是太显贵。族中也出过高祖的妃子,后来渐渐败落。她在梦里看不清楚他的脸,大约是不太中意。虽然他待她也不是不好,像是很亲密,但是并没有多久,他就因病过世了。
她是没有娘家的人,虽然兄嫂都好,但是已经出阁的小姑子,一个寡妇,怎么好长居兄嫂家中。但是也由不得她,侯家欺她孤苦无依,上门来讨房产。他们都说,她没有孩子,总是要改嫁的,怎么能赖着不走。
那时候她兄长还很得天子信任,带了宫里侍卫来给她解围。侯家也没敢太过分。但是那年秋天,她兄长与天子密谋,要诛杀郑侍中与随舍人,以清君侧。事泄免官。侯家因此越发肆无忌惮。
兄长让她搬回家中,然而她不想连累兄嫂。
侯家扰得四邻不安,渐渐地流言也出来了,处境越发不好。她坐在屋里,听到外头不断有石子丢进来,她那时候想,她出世的时候父亲已经没了,母亲被问罪,何苦还挣扎着生下她这么个厌物累人累己。
她在这时候听到了敲门声。
那个问她需不需要帮忙的年轻人说他姓封,单名一个陇字,是冀州人,来洛阳游历,新租在她家隔壁。
这个人,她便是在梦里也看得清清楚楚。
封陇赶走了侯家人。他不在乎什么流言蜚语,甚至还大大咧咧放出话去:“我是新丧了娘子,我就是歆慕元娘子贤惠,想要求娶,你待怎样?”明月笑出眼泪来:哪里来这么混不吝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