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朝纪事(758)

作者:绿梅枇杷

萧阮稍稍放重脚步,半夏猛地抬头来,看见是他,下意识就要喊,萧阮示意她噤声:“别吵醒你们姑娘。”半夏闭了嘴,却狠狠瞪住他,那目光里仇恨的神色——然而萧阮并不是没有被人仇恨过。

他摇了摇头,掀开帐门走进去,半夏握紧拳,到底不敢拦他。

那人歪歪靠在帐角,月光不比日光,照进来淡得近乎无。萧阮连灯都不敢点,自然更不敢去摸她的脸。

连呼吸都是轻的。

其实他什么也看不到,但是要听到这呼吸他心里方才安稳一点。从那晚的噩梦里醒过来,他强迫自己一而再、再而三地回想,他必须记起每一个细节,他必须给她一个交代。然而这个交代并不能够改变始平王已死的事实。这时候想起她当时求他“你不要杀我父亲”,何其悲痛。

如今她再没有别的亲人,就只有他了。

想起正始四年,他与她千里迢迢奔赴信都,当时艰苦,如今想来却是秋色正好,人都活着,萧阮默默想了半晌,就和这晚的夜色一样冷浸浸的,全身乏力,竟懒得再回营帐,就在这里和衣而眠。

都说人乏了不会有梦,偏这晚做了许多光怪陆离的梦。

一时是叔父板着面孔端坐在大殿上,厉声质问:“竖子!见了朕竟不下拜!”一时又换了父亲的面孔:“大郎你来了……”他这样憔悴,就连这句话都有气无力,仿佛他并不盼着见他。

一时又换了始平王,他像是头一次见他,或者头一次认识他,他揪住他的衣领道:“混账,敢欺负我家三儿!”

“我没有……”不知怎的脱口应出了声,然后醒了过来,就看见嘉语瞪着眼睛看住他。这样的目光,实在也不容易被忽略。

“三娘……”天其实还没有大亮,但是微微有了光,这点光足以看清楚彼此的面容。嘉语原本就只是生得秀丽,说不上绝色,这时候连日憔悴,一张脸浮肿得苍白。去河北一路还只是狼狈。

这时候连唇色都是白的,萧阮看见她的嘴迅速一张一合,却没有半点声音,不由慌道:“三娘、三娘你怎么了?”

嘉语也意识到了,她闭了嘴,眼皮垂下去,一滴眼泪掉在麻绳上。苏卿染并没有亏待她,虽然是五花大绑,着力的地方却垫了软帛,显然是怕伤到她。

能哭出来倒又好一点,不然恐怕更承受不住。她方才定然是在骂他,可惜了没有骂出声。萧阮心里酸楚,走近去抱住她说道:“不是我!三娘你信我,不是我!是元昭叙,元昭叙杀了你父亲,栽赃于我!”

怀中剧烈的挣扎渐渐缓和下来,她转脸看住他,这样近,能听到彼此的呼吸。

萧阮目中也掉下泪来:“如果早知道——”

如果早知道是元昭叙动手,他当然会及早预防;但是元祎修心怀不轨是他一早就知道,他并没有拒绝出使。他甚至想过不是他也会有别人,想过以始平王的身经百战,元祎修如何奈何得了他。

是,如果交战,元祎修当然无论如何都不是始平王的对手;是,所以他一早就该想到元祎修能使的不过是旁门左道,就像安业死于毒杀;是,三娘说得对,始平王不会有多信任他,他应该带她去。

如果有三娘在,即便看到昭熙人头,始平王也不会第一时间对他起疑,不会紧接着就担忧他的女儿,以至于大意给了元昭叙以可乘之机。

如果元昭叙第一刀不中,就算外头亲兵没有及时赶进来,他与始平王联手,也未必拿不下元昭叙。

然而如果——如果有什么用。

人怎样伤心,日头还是照样升起。

要做的事情太多,萧阮停留和解释的时间终究有限,他从进宫开始,说到元祎修如何拖延,他如何出城,如何进营与始平王交谈,一直到后来元昭叙入帐。他原本口才甚好,这时候却半点花巧都没有用。

不过老老实实,一五一十说与她听。

嘉语一时是落泪,更多时候沉默。他话里的真假她自然是听得出,他说她父亲当时的形容,仿她父亲说话的口气,就仿佛她父亲就在面前,触手可及。待听到昭熙的人头掉出来,连眼泪也都没有了。

“那个人,”萧阮迟疑了一下,他反复想过的事,但是他不知道是不是该说与她听。如果事实并不如此,那会是第二次打击。但是看着嘉语灰败的脸色,还是说道,“……应该并非令兄。”

“什么?”嘉语几乎喊出声来,短促地嘎然一响。

萧阮摸了摸她深深凹陷下去的面颊:“如果真是令兄……如果宫里那位当真得到了令兄,就不必拖延到光色不明方才放我出城。”如果帐中光线足够明朗,以始平王父子的亲密,恐怕一眼就能破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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