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朝纪事(757)
理智上他知道自己不能睡,至少是不能睡太久,即便在混乱的梦里,都有个声音一直在喊:“醒醒、醒醒!”
到终于醒来,也已经是第四日下午了,在车里,听得见外面连绵不断的马蹄声,他的兵,他的马,萧阮听了片刻方才睁开眼睛,看到伺候在一旁的婢子,那婢子探头去喊:“苏将军!”
马车停下来,苏卿染掀帘子进来。
萧阮张了张嘴,声音粗哑。苏卿染递过来一杯水,水温刚刚好,加了蜜。萧阮润了润喉,就听见苏卿染与他汇报这一路行程。
前儿晚上他撑到军中已经伤得不轻,却也没有忘记吩咐下去,留了千余人截留和收编贞阳侯溃散之后的军队——果然就如他所料,贞阳侯和始平王所部对上了,散兵游勇在这两天里陆陆续续赶了上来。
粗粗点过,大致有近两万人。
苏卿染兴奋得脸都在发红,萧阮忍不住笑了一笑,粮草、兵甲、人马,他都拿到了,一样不少。
一路行止是早就敲定的,这时候无须赘言。
萧阮看了看苏卿染,倒不是他不想她高兴得久一点——他也知道她不喜欢三娘——但是如今军中事务是她与随遇安分管,何况三娘属于家务事,不问她还能问谁:“三娘她怎么样了?”他问。
苏卿染沉默了片刻,说道:“有些消息……是瞒不住的。”赶上来的人这么多,人多嘴杂,又不像王府里能控制得住。
她昨晚听这些人说“宋王杀了始平王”,心里也是诧异的。萧阮对华阳怎么样,别人不知道,她还能不知道。他会杀她父亲,别人信,她不信——但是这么多人众口一词,怎么可能是误传。
有那么一个瞬间,她甚至对那个女人生出同情来——直到她见到她。
萧阮闭了闭眼睛,各处伤口像是在同一个时刻又都迸开了:“不是我。”
“什么?”
“不是我杀的。”萧阮苦笑:这种话连苏卿染都会信,难道他还能指望三娘不信?
苏卿染“啊”了一声,不知怎的悲喜交加。悲的大约是,他到底舍不得,喜的却是,她爱的那个少年,终究没有那么绝情。却摇头道:“她如今谁的话都听不进去,殿下还是过几日再去看她。”
萧阮知道她说得有道理。三娘这时候的心情,他简直不敢去想:如果认定是他杀了她的父亲,她还救了他,恐怕是想死的心都有——没有冲过来杀了他,恐怕是他左右亲兵防守严密的缘故。
车一路颠簸,萧阮思来想去,也只能问:“她可有进食?”
苏卿染犹豫了一下,摇了摇头。
水米不进,又是急行军,如何撑得住。萧阮要坐起,被苏卿染按住:“殿下伤重,还是暂时不要动的好,华阳公主她……”她声音小了下去,“我找人制住了她,待过上几天,殿下方才好近身。”
“免得为她所伤”这句话就不必明说了。
萧阮吃了一惊:“你——”
“找了三五个人才制住……”苏卿染无奈地道,“她……疯了。”
萧阮心里一阵绞痛,三娘虽然也习骑射,却是个手无缚鸡之力,哪里要三五个人才制得住。可想而知她当时崩溃到什么地步。偏偏苏卿染说的是对的,他这时候去看她,除了引她发疯之外,全无益处。
苏卿染扶萧阮起来进了些食,到晚上宿营换过药,萧阮已经能骑马巡营。新兵旧兵,该安抚的安抚,该鼓舞的鼓舞。大多数人当兵并没有太远大的理想,不过混口饭吃,打胜仗,立功得赏都是大人物的事,他们不过求个有命回家。
战场是最朝生暮死的地方,命如蚍蜉,然而短暂的激战之外,漫长的等待、相持、奔走才最熬人心。
到所有人歇下,萧阮也疲倦到了极点,他原以为疲倦了会好些,半夜里还是被惊醒,无论如何都再睡不着。
辗转半宿,到底披了衣裳起身。
苏卿染问:“殿下去哪里?”
萧阮迟疑了一下,他知道瞒不过她,手抚在门上,低低地道:“我去看看她。”
苏卿染没有作声。
走出营十余步,听到背后脚步声。是苏卿染跟了上来,手里提着灯。萧阮摇头道:“不用灯——吵醒了又不好。”月光清寒,夜露里青草的芬芳,像是有雾气腾上来,苏卿染站在夜雾里,看见他的背影。
已经走远了。
嘉语住的营帐,萧阮巡营时候经过了好几次,没敢进。那时候还不算太晚。她吃不下,恐怕睡得也不会太早。苏卿染含混说“制住”,其实是绑了起来——那也是没有办法。
半夏守在营帐外头,头一点点往下坠。身为公主的贴身婢子,在始平王府也好,跟到宋王府也罢,哪里吃过这样的苦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