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朝纪事(453)
所以如今到眼前来,乱成一团麻——原本她图的是咸阳王身份尊贵,能征善战是乱世中帝王之资。她高估了他的心志。他醉,她不能跟着醉,朔州刺史府诚然装饰得美轮美奂,但是并没有半分,是为她这个咸阳王妃。
贺兰袖是有生以来第一次真切感受到举目无亲。在洛阳不是这样的,洛阳,特别是宫里,她无处不在的人脉,像无数长长短短的触角,总能在合适的时候给她以支撑和支持。然而这不是洛阳。
这大概是后来……萧阮南下之后三娘的处境,如今倒教她先尝了一回。贺兰袖并不是没有自嘲,但是这时候她还不知道,变故来得这样快。
她已经歇下了。咸阳王玩的丝竹,美人,歌舞,她杵在那里,像面碍事的屏风,人人都看得见,人人都装看不见,索性大方一点,把位置腾出来,腾给那些梦想着上位的美人,也腾给她这位荒淫无度的夫君。
天眼看着就黑了,火光是什么时候起来的,贺兰袖并不十分清楚,首先听到的是哭喊声,尖叫,如魔音穿耳,然后才是火光,是奔走的人影,是长嘶的马,是马刀的光,是……咸阳王的头。
被挑在刀尖上,挂在墙头,隔得老远,一眼就能看到。
有人声嘶力竭,贺兰袖听不懂,也许是在叫人投降,也许不是,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没有昏过去,手心捏得汗津津的,也许是雪梅庵的那几个月劳作锻炼了她的神经;也许是因为她到底是见过血的,虽然不是这么脏,没有这么乱。
但是她还是比大多数娇滴滴的美人见过更多的血,更多的死亡,她几乎是冷静地叫过来贴身婢子,叫她转过身去,用烛台砸昏了她,冷静换下丝衣,换了鞋,往脸上擦上血污和尘土。
沿着墙根走,走了有七八步,又折转回来,手底一探,那婢子还有呼吸。她不能活了,她想道,她需要一个替死鬼。仍抄起烛台,朝着脸上砸了十七八下,这回是彻底断了气,方才放下心来。
这十余下费了她不少力气。
贺兰袖前后两辈子加起来,都是习惯口舌杀人,亲手,这是头一回。她喘了口气,知道时间已经不多了,所以并没有休息太久。正门是不能走,往后门摸。但是这刺史府到底不是凤仪殿,不是始平王府,她不熟,也不知怎的,起先还有些远的火光和哭喊,在周周转转中,竟然越来越近了。
越来越近。
贺兰袖开始流汗,不知道是因为紧张还是恐惧,头发湿了,背心也湿了。
伴随着哭喊和尖叫,挣扎和打斗中,有什么飞过来,摔在脚边,定睛看时,却是一条胳膊,白生生的胳膊,被咬得血肉模糊——像是方才跟她搏斗的不是人,而是什么深山里蹿出来的猛兽。
贺兰袖咽了一口唾沫,背抵着墙,粉壁冰凉。
她不会这么容易死的,老天让她重生一次,不是为了来这个世界上,无声无息死去的。她不能就这样死掉!她咬着牙,反反复复和自己说,但是腿脚到底软了,挨着墙根,一溜儿软下去。
应该……不对,是必须趁乱逃走,趁着天黑,趁着到处都是人……道理是道理,手脚却不听使唤。
渐渐地听着尖叫声小了,脚步远了,天边翻起鱼肚白。她自来不得宠,这府里认得她的人也不多,贺兰袖盘算着,要被认出是王妃,那多半被当作奇货可居——她可不想被那些贼子……
如果假称婢子下人,不知道是会被放走还是留下来服侍。她心思虽然还算清明,急切间却也猜不出贼人来路,但是咸阳王被高高挑起的头颅给她留下了深刻的印象,贼人也知道擒贼先擒王。
手段酷烈,杀人干脆,贺兰袖从前并没有太多机会与这样的人打交道——如果是嘉语在,反而能猜得出:是军中作风。
天亮以后贼人灭了火,开始清场,死尸补一刀,活着的人被赶作一处——贺兰袖起先手软脚软,一半是惊,一半是饿,被踢了两脚,两滚带爬,好歹到了指定地点,与婢子下人混作一处。
酸臭与血腥同时扑鼻而来。
贺兰袖张嘴要呕,却是什么都呕不出来,周围都是惊惶惊恐惊惧恐怖的眼神,瑟瑟发抖的身体挤在一起。
由远而近的脚步声,近到跟前,是沾满泥灰与血的靴子,赤脚,草鞋,也有布鞋。不断有人高声呼喝应答,放纵快活的大笑,话说得又快又急,也不是官话,贺兰袖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
——是了,这里是朔州,距离洛阳千里,这里的人大多数都不会说官话,会说的基本就是跟着他们夫妻从洛阳来朔州的那些。贺兰袖默默地想,如果混不过去,就只能装哑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