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朝纪事(405)
然而这都不是嘉语眼下关心的,生与死面前,世界无足轻重。
最初……这些天里,她不断想起最初,她初初醒来,重新面对这个世界,面对继母与妹妹,面对还活着的父亲和兄长,面对……他。那时候她一心只想逃离,只想远离,越远越好,他是随风而起扶摇直上九万里,还是折翼残爪跌入万丈深渊,只要和她没有关系,她都可以含笑目送。
然而一步一步,竟然就走到如今。
即便到如今,她当然还是可以说一句,他不过是为了利用她。但是他说了不,他在画舫上发誓给她听,绝不,绝不利用她的婚姻;她也可以说,不过是巧合,他确然有救她的想法,但是绝没有想过会搭上他自己的命。
这样想也不算错,如果一早知道结果,这世间明明白白,肯为另外一个人搭上命的人能有多少?
无非是阴差阳错。
无非事到临头,事已至此……有时候路就不是人自己选的。
但是这次是,上次也是吗?上次在信都,楼阁临窗,同样是于瑾,于瑾的刀……其实没什么可否认的,没有人逼她承认,一个人可以对全世界说谎,当整个世界都遁去,只剩下自己的时候,她其实可以坦诚。
承认……是他救了她,承认他舍命救了她,承认他两次舍命救了她,承认也许他说的是真话,他心许她。
承认……他能为她做到这一步,已经是真爱了。
他当初可以大大方方与她说:“公主错爱,是我承受不起。”所有的话都说在明处,是她自己不肯放手,所以活该她遭受后来的苦难。她如今也可以说这句话:是宋王错爱,她消受不起——如果她有机会的话。
如果她有机会把这句话说给他听的话。
可是如今……如今就是有这句话,也没有人听。当时的兵荒马乱,她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镇定下来,不知道自己怎么来得及抽刀来得及挥刀砍断他背上的箭,稍纵即逝的时机,差点出不来的不仅仅是他。
就更无法解释她脱口而出的那句:“我、我就原谅你”。笑话!他何须她原谅?他并没有做任何对不住她的事,这一世。所以这句话,她或者是,说给她自己听,她原谅他,她原谅他的从前。
原谅所有他没有做过的事。
人的感情这样复杂,莫说别人,就是自己,大多数时候也是不明白的。
她想要叹气,但是并没有。她足够理智的话,也许应该听父兄的话下山。哪怕只是下山先露一面呢。
但是她想在这里,就在这里,在这里看着他沉睡,想些有的没的事,漫无边际地想,从前,眼下,以后。谁知道从前是什么样子,谁知道以后是什么样子,她只知道眼下,她活着,她希望他也活着。
“三娘为什么不让贺兰娘子进来呢?”经过宜秋院,瞟见一角秋香色长裙的时候,谢云然忍不住问。
“放她进来,那我算什么。”嘉语淡淡地说。
谢云然呆住:这叫什么话!便贺兰氏不进来,她也是宋王的未婚妻,三娘把她挡在外头,这又算什么!
这算是、这算是鸠占鹊巢吗!
“怕的可不就是鸠占鹊巢!”嘉语像是看出了她心中所想,提高声音说道。
谢云然:……
然而那角秋香色长裙一闪,竟是默默然退了下去。并没有扑上来与她见个真章,不不不,莫说见个真章了,连开口都不敢——唯有贺兰袖知道她说的是什么,也唯有贺兰袖知道她恨的是什么。
要她真个发起狠来,不管不顾就此弄死她给萧阮陪葬,再栽她一个引狼入室的污名——她心里清楚,那并不全然算是污蔑——这种事,如今的三娘还真做得出来,到时候她就是到了地下,也没处儿喊冤去。
难不成她还有再重来的机会?她又不是佛祖的私生女,哪有这么多好运气。
所以贺兰袖是不敢辩,也不能辩,只默默咽了这杯苦酒——从前所酿,今日来尝,也算是一报还一报。
退一步想,她元三娘就没有尝过么。从洛阳到信都几番生死,之后又险些死在陆靖华手里,可惜没死透。真要死了,皇家必然讳莫如深,便她父兄能干,难道有法子起死回生?算了吧,连正名的机会都不会太多。
皇帝与皇后孰重,皇家与始平王府孰重,大家心里都是有数的。
便这次,她又得了什么便宜,她对宋王的用情,她自个儿不承认,别人不知道,她还能不知道?
这件件桩桩数下来,她贺兰袖虽然是吃了些苦头,但是她元三娘也不好过,最多只是,她的亏吃在明处,吃了亏还被打脸,她的亏吃在暗处,吃了亏有人心疼,却不知道缘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