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朝纪事(277)
“……然后姨父和表哥就轻车简从,跟着高阳王出了门,快马加鞭,你听——”
夜色一丝一丝被风抽尽,马蹄出了王府,声声,埋伏在明光殿东门的鬼影幢幢,等候的煎熬,丝毫不亚于苦战的疲倦。
“不要再说了!”嘉语尖叫。她知道后来、她知道后来发生了什么,不必她再往下说,她猛地站起,又被贺兰袖按住:“姨父和表哥就在进宫来的路上,三娘,你还是不肯说吗?”
“说什么?”嘉语气短。
“说实话。”贺兰袖压低了声音,就像是刚刚从轮回之地上来,还带着地狱的幽冷,那些话,那些字眼,经她的薄唇吐出,滋啦啦燃起一簇一簇的鬼火,“说实话呀,三娘……你到底做了什么?”
“我——”
“你看这里,”贺兰袖指着窗外,天色暮蓝,大多数星子都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就只有她们头顶的那颗,还散发着黯淡的光芒,“你看到了吗,那是陆皇后,她没有走远,她就停在这里,在这里看着,在这里等着,三娘,你还不忏悔?”
“我……”嘉语咬唇,“表姐要我忏悔什么?”
“没有时间了三娘,没有时间了!马儿跑得有多快,从王府到宫里,只需要半个时辰,再等等、再等等你就会听到,马蹄的声音……如果不能够得到她的原谅,你知道你会看到什么……”
何止是马蹄的声音,也许还有战鼓的声音,敲在每个人心里,咚咚咚,咚咚咚!
刀在鞘中低鸣的声音。
还有后来,攀上马车血手,惊鸿一瞥那张狰狞的面孔……是哥哥,是她的哥哥!
父亲已经找不到了,最后哥哥也没有找到,她没有能够为他们收尸,因为都碎了,所有人都……碎了。
撕心裂肺的恐惧,一滴汗,从嘉语额上滚落,“啪嗒”打在地上,浅浅一个水坑。
背心已经全湿了,还有头发,头发湿漉漉地贴住头皮,她知道自己的脸白得像鬼:“表姐到底要我忏悔什么?”
——如果忏悔能平息灵魂的怒火与怨恨,如果忏悔能令死者安息和离去,如果一切能回到从前,如果,如果,如果只是如果。
惊惶与混乱,眼前一阵一阵地发黑,嘉语咬紧牙关,是谁说过的,要逆天改命?
“前日陛下与皇后大婚,皇后绣衣上的凶谶,难道不是你做的手脚吗!”不肯说,还是不肯说!贺兰袖多少有些懊恼,她死死盯住嘉语的脸,盯住她的眼睛,她的眉,她每丝每毫的表情。
她就不信,到这一步,她不信她还能扛得住!
她早就该死了,从前如果不是始平王父子前脚出事,后脚萧阮就进宫接人,她当时就该死在乱兵中,和她的父兄一起死在乱刀之下,没有后来……后来近十年的好日子。
她不会一直有这么好的运气!
“表姐凭什么认为是我!”嘉语抬头来看着贺兰袖,“我和陆皇后无冤无仇,害了她,我能有什么好处?”
“皇后死前,曾经召谢娘子进宫问话。”贺兰袖说。
谢云然……嘉语一怔。
“谢娘子说,赏春宴上出事,三娘很为她打抱不平。”话到这里,贺兰袖语速忽然加快,不容嘉语开口,“……尚服局的绣娘,还有……宝光寺里的姜娘和……半夏,她们、她们什么都说了。”
“说了什么?”
“说了……是三娘你的指使!”贺兰袖于忽然之间怒气勃发,“就算是陆皇后不慎导致了谢娘子毁容,如今君臣名分已定,她是君你是臣,你这样做,于君不忠,于友不义,于姨父是不孝,于天下人不仁,三娘你怎么可以做这种不忠不义不仁不孝的事!”
话音才落,就听得“怦”地一声,门被踹开,有人大步进来,一把揪住嘉语的衣襟:“原来是你!”她说。
嘉语前后两世,都没有听到过这样怨恨,怨恨近乎诅咒的声音。她几乎是下意识地偏头,躲开风驰电掣一记耳光,同时叫出声来:“陆皇后!”
是陆靖华。
当然是陆靖华!
嘉语敏捷地躲开了挟着风声的第一记耳光,没躲得开第二记,面上登时就红肿起来,但是她仍然露出了笑容。
陆靖华没有死,陆靖华还在宫里,陆靖华应该是皇后,所以,她没有回到过去,当然贺兰袖也没有。
不过是个骗局。
无论贺兰袖怎样绘声绘色,也不管她是怎样被迷倒,被移出玉琼苑,住进凤仪殿,她身边的侍婢又如何从茯苓换成阿蛮,都不过是贺兰袖的手笔,她黔驴技穷,她想逼她承认皇后背上的凶谶是她所为——并没有本事真的让时光逆转,让她回到过去,再次面对父兄喋血明光殿。